2008年8月3日 星期日

[論述] 勇敢的波娃 即使面對愛情依然勇敢 - 蔡詩萍

日記與書信,特別是書信裡的情書,都是關於一個人私密世界的私密文件。

可是比較起來,我寧可相信情書多一些,至少比日記多很多。

名人的日記與書信,多半很難全身而退隱沒於世間。就像名人的八卦一樣,總有人千方百計要去挖掘名人的私密文件,認為那裡是寶藏,能挖出名人內心不為人知的礦脈。日記與書信,是這張藏寶圖裡最容易讓尋寶者興奮的線索。

名人之為名人,何嘗不知身後自己的私密文件,很難不被公諸於世。於是寫起日記,口吻多半像對史家交代心聲,對世人解釋立場,越自以為將在歷史留名的人,日記越是脫離人味,讀來越是形同嚼蠟。說得再露骨些,我根本覺得名人的日記,既然存心留給後人看,就是公開作假的文獻,差別只在高明與否,文筆好壞有別罷了。

日記能為了寫給後人看,而淪為虛偽的私密文化;當然,書信也能。不過,凡事都當從比較中看出相對的價值,相對而言,書信要比日記更能誠懇記錄名人的心事。理由並不複雜,書信終歸是要寫給特定對象看的,若寫得太假,寫得太不貼近對方理解的脈絡,對方根本不會理睬,更遑論進而有互動了。書信因而在理解一個人的祕密世界時,能扮演更貼近真實的角色。

日記與書信,另一差異是,日記單方面直剖個人心聲,書信則必須在互動中相互對話,書信往往也就比日記顯得更動態些,透露的訊息也遠為豐富多樣,我們不僅可在信函裡看到書寫者內心躍動的軌跡,尤其能透過信函揣摩出對話人的樣態。特別是書信中的情書,特別有意思。

情書是愛情的催化劑

情書,在一個人的書信歷史裡,數量上絕不會佔極大比例,沒有太多人是一輩子在談戀愛的。可是在質地上,情書的份量卻無與倫比。這跟情書的體質大有關係。

情書,是戀人溝通關係的一種管道,不如親密接觸那麼直接,卻是戀人每次約會道別後,牽繫想念、填補空白的最好工具。戀人藉情書的往來,交代了各自獨處時的想念,然後在捧讀對方情書時感受戀人處於身旁的虛擬情境,於是,分手不再令戀人焦慮,獨處反而倍增下次見面時激情擁抱的動力,情書,穿針引線成了愛情催化劑。

當兩個人相愛時,他們最需要的是「身體」與「言語」。身體的親密接觸,是愛情最極致表現,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愛情關係裡毫不設防的底限,所以能被對方穿透,往往是因身體有了親密接觸,突破了這道關防。然而,身體的親密性,如何願意為對方解禁?靠的是言語接觸累積了一定的信賴程度。身體的親密性一旦揭開,戀人們纏綿悱惻彼此交融後,如何繼續讓戀情發燒發熱,不至於日漸疏隔?也要靠言語溝通不斷的積累默契與熟悉。

所以戀人常常不斷說話,無論是用話語或文字,戀愛之前,不停的說,藉以認識對方,並讓對方認識自己;親密關係發生後,還要繼續說,藉以讓愛情提升到持久永恆的階段。情書,成了戀人不斷交談,不斷說話的一種紀錄,很真實,也很殘酷,因為戀人從陌生到相愛,再從相愛到淡漠,情書往往都忠實記錄了這段歷程。由於情書通常掌握在對方手上,事過境遷,此情未必願意追憶後,這些情書也就赤裸裸成為當事人不願重提,卻又不能否認的愛情見證了。

西蒙‧波娃與美國小說家納爾遜‧艾格林(Nelson Algren)之間,厚厚一疊飛越大西洋穿梭美國與法國的兩地情書,在戀人的對話史上,是極動人的一頁。又由於艾格林寫給波娃的情書,基於個人因素始終不願公開,波娃手邊三粼四封寫給艾格林的情書愈發顯得彌足珍貴。

十七年間三○四封情書記錄波娃與艾格林之戀

波娃對艾格林的熱戀,持續達十七年之久。這期間,波娃是沙特身邊長期女友的身分一直沒變,但是波娃卻因出版《第二性》一書,奠定她女性主義者的大師地位,聲名大噪於歐美兩岸。艾格林雖然小有名氣,與波娃隨後如日中天的聲名,顯然不能比擬。可是波娃對艾格林的愛情,從沒因自己聲名鵲起有所褪色。兩人的戀情,像極了所有男女交往的相近模式,波娃曲意討好,百般癡情撒嬌,艾格林則時熱時淡,態度變化多端。最終還是艾格林,主動結束了這段越洋之愛。由於艾格林的書信沒公開,越洋之愛的轉折原由,只有在波娃的情書裡慢慢去爬梳了。

展讀波娃的情書,很容易會被她純真、浪漫,跡近小女孩式的口吻所疑惑。愛上艾格林時的波娃,年近四十,不但仍是沙特公開的女友,在沙特之前,也不乏交男友經驗,然而她與艾格林「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整個感情的水庫就像驟雨降臨後的飽滿狀態,始終積蓄著愛情帶來的驚喜與憂愁,讓人既難聯想她寫作《第二性》時女性主義堅毅的表情,也難想像她與沙特之間達成契約式愛情關係的瀟灑,畢竟,在一封封越洋情書裡,我們看到的全然是一種身陷愛情的狂喜與迷惘,跟一個人的成熟與否,知性與否,似乎沒有等號的必然關係。

這些困惑,很合理,但在我看,這些疑惑的人多半忘了自己戀愛時的模樣。愛情在萌芽的那一瞬間,實在很難說出什麼道理,我們來試著抽絲剝繭,「和你通過電話後,我上了火車,躺在臥舖上開始讀你的書直到入睡。今天,我坐在窗旁,一面眺望風景,一面繼續讀你的書,這是很寧靜的一天。睡前我必須告訴你,我真是十分喜歡這本書,我想我也非常喜歡你。儘管我們沒有說多少話,我想你也有同感吧。我不想再說『謝謝』了,因為意思不大;可你必須知道,和你在一起我很愉快,我不願和你說再見,但可能今生不能再同你見面了。」這是波娃寫給艾格林的第一封信,說是情書,味道還差了些,若說是一段即將展開之戀情的初步試探,那這試探就很有情絲難捨的味道了。

剛剛認識艾格林的波娃,很感興趣閱讀艾格林送她的新作品,誠如波娃在情書中坦承的,這完全是「睹物思人」的情結在作祟,小說是不是好小說,不是關鍵,關鍵在波娃「愛上」艾格林了。讀艾格林的小說,是一種延伸,一種了解其人的嘗試;在信中,透露對小說的喜好,並適時傳達對小說作者的好感,則是波娃對艾格林的愛意試探。顯然,試探很成功,艾格林回了信,又送了一些書籍和禮物,這些動作再次讓他們相見,一場越洋之愛於焉展開。

文化價值的差異侵蝕了愛情的磐石

說是「越洋之愛」,傳神得無以復加。美國的芝加哥,法國的巴黎,迢迢千里,絕大時間兩人只能通信,讓想念飛越大西洋上空,這是地理隔絕的「越洋之愛」。對愛情,距離雖不是問題,卻能讓兩人在激情距離之外逐步看出愛情的問題;一九五粼年代起,美國挾主導二次世界大戰勝利的姿態,躍居世界霸權地位,歐洲則退居第二線,法國的影響力消退,文化創造的活力雖依然蓬勃,但法國知識界已然目睹了美式文化即將崛起的趨勢,波娃與艾格林相愛,兩人都是知識分子,信中不可能不觸及兩地文化的差異,這是歐美文化的「越洋之愛」。愛情再浪漫,文化價值的差異,依舊漸漸侵蝕愛情的磐石;波娃與艾格林個性迥異,波娃明顯性情開朗、主動積極,知性與感性的表達交錯相容,可是艾格林出身清寒,對低下階層有強烈關懷,個性拘謹保守。兩相比較下,波娃顯然是活潑進取的現代女性,艾格林則相對露出傳統知性男人的傲慢與自以為是。這是男人與女人之間,新舊兩種典型的交會,鴻溝兩旁男女的「越洋之愛」;還不只這些呢,波娃在哲學上雖是存在主義信徒,政治上卻不折不扣屬於社會主義者,艾格林篤信資本主義,在愛情的交往中,諸如對可口可樂喜好,以及可口可樂所象徵的美式價值信念,都像一張張無形的網,橫阻於兩人之間,這是兩種意識形態的「越洋之愛」。

愛情,能開啟每個人全然的自我,戀人透過對方看到自己,透過愛情關係裡不斷對話、不停溝通的互動,戀人也等於相繼交代了各自的生命經歷。情書,因而豐富了我們對人性更多理解的可能性;情書,也像一張藏寶圖的線索,指引著我們一邊驚嘆愛情的偉大,一邊唏噓愛情又是何其脆弱。波娃與艾格林的戀情,當年橫越大西洋,現在隨著情書的出版,也必將橫越時間的綿延,一直見證愛情的詭異與無常。愛情能跨越汪洋,終究跨不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迷障。

【1999-12-18/聯合報/3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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