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一下子就被喚起了。我記得,她說自己是美國南方密西西比人,她的父母帶著孩子舉家遷移到繁華都會,做工幫傭掙口飯吃。時值騷動不安的六0年代,白人種族主義氣焰狂妄,黑人民權運動方興未艾。女孩很天真,每逢週日就跟著大人在社區教堂唱福音,也因此練就了一副好嗓子。 一九六八,芝加哥爆發撼動全美的巨大抗爭,警民衝突的激烈程度猶如戰役。剛滿十五的莎拉,為了貼補家用,已開始在酒館賣唱。我可以想像,她如何過度早熟地吟唱著,一曲曲聽來陰鬱深沈、沒有亮光,但卻能激發救贖共感的藍調。
當代最具社會意識的黑人樂團之一Public Enemy曾說:「饒舌歌是所有非洲裔美國人的CNN,他們藉此看見真實的美國、真實的社會」。那麼藍調呢或許就宛如流動教會。無須熬到禮拜休日,在每個黑夜的吟唱裡,就能得到宣洩和療癒、歡樂和平靜。
三十多年後的那夜,我到了同一個酒吧,,氣氛早已不同。剛從附近摩天高樓下班的主管們,一邊訕笑下屬的遲鈍、一邊和棕色肌膚的女侍打情罵俏。想當然爾,在喧嘩笑聲與酒瓶碰撞此起彼落裡,憂鬱的藍調總得收斂。莎拉大媽改唱起機智煽情又搞笑的情歌。
正如她將藝名從Sarah Streeter改成了歡樂的Big Time Sarah,雖已年過半百、出過唱片也曾巡迴各地,但那一刻仍得謙遜為醉酒的人客,獻唱生日快樂。從小就懂察言觀色的莎拉大媽,竟把藍調變得如此輕鬆愉悅。
演唱告一段落後,看她辛苦挪動著肥胖身軀,坐在一旁判若兩人地沈默飲酒,是如此顯而易見卻不可言喻的落寞。我終究還是打擾了人家,請她在CD上簽名。可能是因為酒喝多,她下筆都歪斜了。我說很喜歡莎拉妳唱的藍調,覺得相當感動,尤其是比較緩慢而哀愁的歌。
她抬起「原來根本不在意是誰找她簽名」的頭,看了我一眼,彷彿突然就酒醒般地清晰說了聲謝謝,並問我從哪來。寒暄了幾句,她點起一根煙,悠悠地說「其實,我一輩子都還是只喜歡那些老派、很藍的藍調」。
在煙酒氤氳的嘈雜桌角,莎拉媽媽方才用她大胸部頂著壽星酒客的搞笑表演,還正被那幾位醉紅臉的白人菁英說嘴嘲諷。走出酒吧,遠方傳來浮誇的警車鳴叫。微醺中我有點耳鳴,彷彿聽到一串聲音的剪輯。在那裡頭,混雜著白天在博物館聽到--黑奴在被運往美洲船上的吟唱、金恩博士的演說,然後還有莎拉大媽剛剛的藍調,以及前夜我在房裡聽到鄰近黑人社區傳來的槍聲。
那晚睡前,筆記本上,我將昆德拉《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裡的句子倒過來寫:「快樂是形式,悲涼是內容。悲涼注入了快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