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月14日 星期一

[文學]書本 - 李明璁

三少四壯集(20080112)

 研究室淹水那天,助理和學生熱心來幫忙搶救。地板賣力擦乾、椅套趕緊脫掉、印表機和筆電移走送修、糊掉的文件只能丟棄。這突來意外雖令人錯愕,但總得冷靜應對。好不容易清除積水,回神拿起一旁濕漉漉的書本們,無法翻頁地全都黏搭在一起,每本都癱了。突然,我的眼眶竟也莫名跟著濕了起來。

 顯然我沒辦法在那當下,輕鬆灑脫地說:這書毀了,要不就丟,否則再買亦有。書從來不只是一個物;而泡水的書,也絕不等同於浸濕的木板地、沙發椅和印表機。那一刻,我如此清楚意識到,自己沒有辦法不把書擬人化看待。而且他們的的確確像友人般的存在。
 在這個集體溺水的隊伍中,有的是陪我飄洋過海旅行萬里、或曾就著枕邊微光一起竊語的老同伴;有的則是剛來到這私密小天地、才開始和我認識交談的新同學。他們之間有人說著英語、日文、繁體或簡體的中國話;但此時一身臭水、誰都開不了口,也不再各自表述,橫豎都成了受災共同體。

 而我的心疼,與其說是不捨他們在表面、物質層次上的損壞;不如說,是因為書本來到我身旁或住進這房裡後,我們已或深或淺地,在彼此的體內進行「再寫」的工程。一次又一次地,我在書上畫線、註記、讚嘆與詰問;而同時,它也在我腦海中不斷激起波瀾、在心田裡反覆灑下種子。

 所以,當那些在我不同人生階段所留下的各色線條、鋼筆小字,因書頁的浸水而迷離模糊;當原本寫入我身體──這些書裡的隻字片語、乃至各不相同的紙質觸感、新舊氣味,全都扭曲成腐朽的一團。龐大的失落感,我實在無法與人詳細說明。或許,遭水淹蝕的除了那三、四十本書,也包括我自身的記憶。

 還好百分之九十九的書安然無恙,靠著牆,在難忍的潮霉氣味、與除濕機隆隆作響中,暫時靜默等待。書架的下排明顯缺了一塊,是這十坪空間裡最寂寥的災後地景。即便只是百分之一的書落水待救,也足以令原本並立依存的若干書,無所倚靠。在架上安好的他們,遂孤伶伶倒了下來。

 曬書是一項看似容易、其實麻煩且需細心照料的工作。冬陽暖暖是不幸中的大幸,確保了這儀式的開展順利。我們怎也無法讓濕透的書回覆原貌,只能袪除附著在他們身上的惡水晦氣,讓他們重新過渡轉變到一個新的生命階段-仍舊可翻可閱,儘管面貌和身形已然改變。

 就物質原料而言,書大抵是一疊紙的集合體,但很顯然,那並不「構成」書之所以為書。世上的每一本書,都有各自清晰的身份。這不只取決於他專屬的ISBN(國際標準書號),以及版權頁所載明的獨特事項。也因為一本書同時還可能是:一首歌曲、一頓宴飲、一個空間、一段歷史、一場戰役、一回妥協、一種想像、一輪回憶、一趟旅程、或一次毀滅……。

 我重新扶起那些失了倚靠而倒下的書們,順便拂去薄薄的灰塵,排列整齊,使之恢復奕奕元氣。走到陽台,察看曬書狀況。午後日光,如無數精靈般降落並迅速帶走書裡點滴水氣。微風徐徐,漸乾的紙頁啪啪輕響,每一本書如此獨特的生命重新甦醒。深呼吸,我伸了懶腰,感覺到,他們又開始向我說話。

[文學]七天內的事 - 張惠菁

三少四壯集 (20080114)

拉拉已經想這些是她會告訴班杰明的事,如果他今天上線問她的話。所謂依戀難道就從這麼卑微的出身開始,越微小,越難以防範。

 第一天拉拉遇見班杰明。班杰明給拉拉發了簡訊。
 第二天班杰明在MSN上加入了用手機簡訊問來的、拉拉的地址。

 接下來的幾天就只是經常的MSN。拉拉早上到公司,會先收到班杰明的訊息,這時的招呼比較簡短,因為兩個人都還有別的事忙。問一聲「今天好嗎?」「工作啊,看來今天又是魔鬼的一天。」然後各自去開會或忙別的什麼。晚上回到家,拉拉電的無線網路總是習慣性地開著,班杰明往往也還在線上,有時是還在公司,有時是同樣在家裡。幾乎每天他都問她晚餐吃什麼,午餐呢,今天做了什麼。總是這樣瑣碎的、平庸的開頭,用的是零頭般的時間(等開會啦,一邊看電視啦),然後才稍帶出旁的話題,也許從晚餐帶出他去過的館子,從今天看的節目說到別部電影。

 第八天,班杰明忽然不在了。

 這其實是件很尋常的事。你的朋友有時掛在網上,有時不掛。誰曉得為什麼,說不定他家的網路壞掉了。介意的話,過幾天等他上線時問一聲,可是最好確定你跟他的關係親疏問得起這個問題,不是人人都喜歡有人一直注意著自己上線的動靜。

 問題就在於拉拉還真的注意了。第八天晚上,拉拉發現自己比尋常更頻繁地檢查聯絡人列表,看班杰明是不是上線。習慣真是個可怕的東西。

 瑣碎的事物在談論中獲得一種光澤。MSN上的閒聊往往比電話或當面聊天更瑣碎,是可以邊工作、邊吃飯、邊同時和多人聊天,一面同步進行不輟的事。它毫不歧視地接納了一切的東拉西扯,冷場與分心──不像當面或電話聊天,有一分鐘的冷場,你就汗流浹背了。在MSN裡,說不上話的時候你用表情符號,再說不上的時候你可以過幾分鐘再回答,或乾脆不回答。

 要是沒有那些MSN上跟班杰明的閒聊,拉拉的生活也是一樣過的。但這七天之中,拉拉生活裡許許多多的小事,從今天吃了什麼菜,早餐在市場口買的一塊錢的餅,在公車上看見司機跟乘客吵架,都被談論所覆蓋。彷彿它們先在生活裡發生一次,而後又在對話框裡再活過一次。瑣事被談論的軌跡串聯起來,七天內便形成一條路徑,然後忽然消失在第八天。

 第九天早上,拉拉在市場口買了油條當早餐,看起來有點油膩,但是她很久沒吃油條了很想嚐嚐。搭到的計程車司機,一路跟著電台播放的歌曲唱。還沒到辦公室,還沒連上電腦,拉拉已經想這些是她會告訴班杰明的事,如果他今天上線問她的話。所謂依戀難道就從這麼卑微的出身開始,越微小,越難以防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