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31日 星期一

[文學]耶誕夜,空車與其他 ■張惠菁

■三少四壯集

有時我覺得我們都是如此橫征暴斂地活著。想要不可能得到的東西,不可能達到的時間,情欲只在分分鐘鐘裡,卻用永遠度量事物。蠻橫地將愛恨架在他人的生活之上,然後要求同等的回報。

但有時我又覺得我們都活在那麼微小、小到可憐的一點信念之上。為了誰曾經和你真誠相待了片刻,而一直相信下去。堅持幸福或快樂是人生來應當獲得的,然後義無反顧地去創造自己的不幸。

耶誕夜,午夜前後氣溫急降。計程車司機說今年上海沒什麼過節的氣氛。「妳看,街上都是空車。」空車率是計程車司機測量一切事情的單位,從經濟發展到節日熱度都是。其實空車真的沒他以為的那麼多,在叫到他的車之前,我就在路邊站了二十分鐘,看著滿街的車輛一一駛過,無一亮起空車燈,直冷到我覺得剛吃進去的晚餐熱量都消耗光了,回到家可以立馬再來一碗泡麵。

晚餐是在F家吃的。前菜是甜菜沙拉,小黃瓜、兩種起司和麵包,主菜是燉牛肉、燉雞和義大利麵,甜點是提拉米蘇,全部都是他自己做的。F是維也納人。他討厭耶誕節,所以從一開始就堅持「只是個晚餐,不是為了慶祝什麼節」,只是剛好選在十二月二十四日找我們去他家吃飯罷了。

即使如此,他還是費心地在餐桌上擺了花,撒一些花瓣在盤子之間作裝飾。我還滿驚訝看起來相當冷硬派的他,餐桌竟然會走花瓣路線。但他是我認識規矩最多的人之一,有他一套信念,我最好別輕易質疑。

應該是既討厭耶誕節,又不想在節日的晚上覺得很寂寞,所以把我們請到家裡來當活佈景吧……我忍不住這樣想。偏偏我連當活佈景都不稱職,午夜十二點不到就睏了,在飯桌上和其他主人邀請來的、我不熟悉的客人談話,始終不是我的專長,乾脆早早告退。一人起身,其他人也跟著看時間,「那我也差不多了……」。主人F挽留說:「不要全部走。」哎,應該就是怕寂寞吧,即使討厭耶誕節。

不知是否紅酒的效力,隔天早上,幾乎是在醒來的同時,我想起了幾年前的一件事。

更準確地說,是我想起了幾年前某一日的,我的暴怒。

那時父親剛過世,我們帶著骨灰回到台灣,忙於籌辦喪禮的種種。我收到一封從前分了手的男友寄來的 email,寫來慰問父親的事。在郵件結尾他說了類似像是「我永遠是關心妳的」這樣的話。

那時我心裡,無法控制地發怒了。永遠?我們誰有資格說永遠?我摔了電腦鍵盤,摔了門,還摔了手邊正好拿到的幾本書。「永遠」這兩個字,像一句髒話般地刺人,它唐突了一切,荒謬了一切。

那時我躺在床上,記起久遠以前的一場暴怒,就好像記起小學時候的一次遠足似的,什麼情緒都不帶了。當時不知為了什麼那麼生氣,現在竟然一點餘味都沒有了。畢竟,憤怒也不是永遠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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