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18日 星期六

[文藝] 蒙娜麗莎微笑的嘴角──談文藝欣賞的一種態度 ◎林文月

◎ 聯合文學 林文月

米勒田園主題的畫作展出已接近尾期,這一天剛好女兒的金工展覽也告一段落,便兩人相約起早,決心要去參加這個世紀之美展的盛會。

車抵南海路的歷史博物館門前時,還不到十點鐘,已然一片人海。我們故意選了一個周日平時,以為可以避開群眾,沒有想到這平時周日竟也有許多人懷著與我們同樣的想法,而且比我們起得更早。八月初的台北,不到十點鐘已經豔陽炙人。除了門口站著許多許多人,右側沿著鐵欄杆邊的紅磚人行道上又排列著一長排的隊伍。男女老少大家都規規矩矩整整齊齊排成一列,打著傘戴著遮陽帽,沒人喧嘩吵鬧,看來是相當有文化修養的人群。

我們走過去問隊伍中洋傘下的婦人:「請問這是買票的隊伍嗎?」「買票在那邊。」她指向左側另一個比較短的隊伍說:「這邊是等著進展覽會場的隊伍。」她後面的人群至少有百餘人。「你來了多久?」「哦,快一個鐘頭了呢。會場要控制人數,所以大家得排隊。你們要先去那邊排隊買票,再來這邊排隊進場。」她好心的對我們解說。

買票的隊伍比較短,大約十數人。但是,如果買票、加上等待進場,可能需要花費兩小時,到中午都未必能進場看到畫。烈日下排隊兩小時,進場又受到觀覽的時間限制,恐怕體力和精神都不適宜。我和女兒商量,最後只在臨時搭蓋的帳篷下賣店瀏覽一下,便回家了。

其實,「拾穗」和「晚禱」許多年以前歐洲旅行時曾經看過,只因當時參觀美術館是許多行色匆匆的景點之一,想藉此次展覽再度仔細欣賞,竟不得其門而入,未免感到遺憾。不過,我又忽然想起許多年以前讀到的一則故事來了。

約是在二十年以前,日本東京的美術館向巴黎羅浮宮美術館借租到一些名畫,包括了達文西的名作「蒙娜麗莎」在內。這個消息轟動了全日本。展出期間萬人空巷,全日本的人扶老攜幼爭相賞覽。

美術館為了怕太過擁擠而調度館內的人數,不得不對持票入場的民眾設限。至於「蒙娜麗莎」,更是眾多人所久仰,即使未曾親睹,也必然在各種畫冊或其他印刷品上見過;而關於其畫的主題,乃至於畫者的故事,則是數百年來一再傳說,大家已經耳熟能詳了,所以館方早已警覺,對於「蒙娜麗莎」的欣賞時間便也特別設限;畫前暫設繩索纜圍,觀者列隊成排循序前進,不得停駐。每人觀賞時間為二十秒鐘,不可任意延緩。大概館方為了維護觀眾的公平權益,恐有人霸站那幅名畫前的特殊空間,故而不得不定下了那樣的規矩的吧?

不過,那消息一經披露後,參觀畫展的人不免感到緊張。限時二十秒鐘,未免太短促,但是礙於保持館內人潮的流通,館方自有規矩對策。而日本的百姓是很守規矩的,便也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想出了維護自我權益的一些對策。其中之一是攜帶放大鏡入場。

關於「蒙娜麗莎」的傳說,最著稱的大概屬畫中婦人的微笑吧。「蒙娜麗莎的微笑」,甚至成為後世約定俗成的一種說法。其間牽涉到美術史上的一些討論,和一般人紛紜的流言,遂加深了一層神祕的氛圍。而那個謎一樣神祕氛圍的嘴角,大概也是眾人觀畫時最感興趣的吧;何況,而今千載難逢,名畫當前!攜帶放大鏡的心理,蓋即緣此。

據說,排隊兩小時,觀看名畫二十秒鐘的人,輪到自己循序前進時,莫不把握寶貴的時限,舉起放大鏡仔細端詳那久聞素仰的微笑嘴角。他們近距離面對名畫,借助於放大鏡的特殊效果,把那有名的蒙娜麗莎的微笑看個清楚,而在警衛監督催促之下,二十秒鐘太匆匆,竟不及兼顧嘴角以外的部分,便隨著移動的隊伍而不覺的走出了畫作的欣賞範圍之外了。

事後,被問到:「如何?『蒙娜麗莎』果真的那麼好嗎?」出乎意料的,回答往往是:「哦,什麼也沒看清楚,除了斑剝的裂痕以外!」

我是在日本的報紙上讀到這一則故事。讀來頗令人啼笑皆非。那內容或者有些誇大諷刺,但是並非全無道理。欣賞一幅畫,本來應該是在自自然然的環境裡從從容容的心態下,無所為而為受畫的內容和技巧感動才對。想像日本人民滿懷期待苦候美術館外,進場輪到名作當前又受圍纜和時限,難免亢奮焦急,何自然從容之有?宜其二十秒鐘觀賞「蒙娜麗莎」,只看到微笑嘴角斑剝的裂痕了。

實則,欣賞一幅畫應該是整體性的。即使「蒙娜麗莎的微笑」再神祕優美,也得配置在其整張面龐上,神態上,乃至於整個背景襯托而出的畫面上,所以觀畫需要距離。所謂「距離」,是包括時間的從容和心靈的自在,更亦包括實際的空間距離。觀畫時,常常會近距離仔細端詳畫作的各部分,其後又退幾步以便欣賞畫作的全部。

書法欣賞的道理,也與觀畫相同。尤其是行書和草書,無論看字帖或覽原作,都得於各個的單字以外,從整體全幅欣賞其神韻氣勢,才能掌握到美。

文學,何嘗不然。
我想起從前教「陶謝詩」課的時候,對學生說過的一些話。陶淵明與謝靈運生存的時代相若,都經歷了晉、宋兩朝交替之世,而家世背景不同,文學風格有別,但是關於他們二人的詩句,後世卻有特別標出一句而予以特別推崇讚誦的。便即是陶淵明〈飲酒詩〉二十首之五的「悠然見南山」,及謝靈運〈登池上樓〉的「池塘生春草」。二詩的全貌如下: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陶淵明)

潛媚幽姿,飛鴻響遠音。薄霄愧雲浮,棲川怍淵沉。
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祿反窮海,臥痾對空林。
衾枕昧節候,褰開暫窺臨。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嶔。
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
持操豈獨古?無悶徵在今。(謝靈運)

淵明飲酒詩第六句「悠然見南山」,明代王會昌說:「詩有格,有韻。淵明『悠然見南山』之句,格高也。」金代元好問〈論詩絕句〉三十首之二十九說:「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二說
都標出詩中的一句,頗有些類似「蒙娜麗莎」微笑的嘴角旨趣。其實,這兩句詩句也應從兩首詩整體去欣賞,才能顯現其格高和新意。

先說「悠然見南山」。此詩開始的四句,作者提出了住在車馬喧囂的人境,卻能無聞於外界騷騷擾擾的不尋常現象;接著用自問自答的方式解答了其可能性:因為詩人的心境超遠,入俗而超俗,故而常保心靈寧靜,世俗的一切也就干擾不到。隱於農田人境的詩人,自有其「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歸園田居〉五首之三)的辛勤生活,但是同一個環境裡,「採菊東籬下」,則是一種閒適的行為,南山的姿態適於此時映入詩人眼中,遂令內心有一種不可言喻的喜悅。這便是東坡所謂:「本自采菊,無意望(「見」一作「望」,但以「見」為佳)山,適舉首而見之,故悠然忘情,趣閒而景遠。」南山自有其美,但也正因為適當的時間、空間,復因詩人閒適的心境,三個條件奇妙配合,才有了那樣的美感經驗產生。日本漢學家吉川幸次郎在〈陶淵明傳〉中說:「悠然,應是指見南山時的淵明的心態;同時也是被淵明看見的南山的神態。主客合一而不可分,這種渾然的狀態,便是『悠然見南山』。」吉川氏此說與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為「無我之境」,稱:「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的說法正相吻合。

詩人當時所見到的南山如何?「山氣日夕佳」。一個不假雕飾的「佳」字,最能顯現渾然忘我的詩人於夕陽下所見到的山之美。而「飛鳥相與還」五字,以最平凡的筆寫最尋常的農村景象,就如同米勒「晚禱」畫中點點的飛鳥。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淵明,每借鳥以自喻,譬如「鳥倦飛而知還」(〈歸去來辭〉)、「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歸園田居〉五首之一),而此處相與還的飛鳥則又與「眾鳥欣有託,吾亦愛吾廬」(〈讀山海經〉十三首之一)暗合,遂與首句的「結廬在人境」互應,呈現完美的一體感。隱居的田園生活雖然清苦,但精神上卻自由自在──像鳥兒一般。眼前這一幅美景之中必然是寓含著一種真理意趣的,然而當詩人試圖去分析解釋時,卻渾然無待於言語了。「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莊子‧外物篇》:「得意忘言」。詩人既然已得萬物之理趣真意,又何待於言語糟粕呢?這種渾然忘言忘我的境界,正是「悠然見南山」的物我兩忘的境界。於是全篇前後互應,融通圓滿、渾然一體。因此,「悠然見南山」句,不宜自全篇抽離,其美,其格高,是要在整首詩的自自然然發展中見出的。

再說「池塘生春草」。謝靈運晚生於陶淵明二十年,二人同樣都經歷了晉、宋易代的時局。淵明雖稱晉大司馬陶侃之後,但旁支末裔,家道已中落;靈運則出身當時「王、謝」兩大貴族之一為獨子。叔曾祖謝安、祖父謝玄皆是晉之名臣、淝水之戰破符堅有功。到了靈運之時,朝代雖易,門第依然顯赫。陶、謝二人家世背景不同,兩個人的思想、個性有別,且文學風格也異趣。陶詩澹遠自然,謝詩則華麗雕琢。

〈登池上樓〉是謝靈運三十九歲時所作。由於得罪執政當權者而出為永嘉郡守。永嘉近海,氣候潮濕,詩人心緒鬱悶而得病,歷秋末冬初至春。久病初癒,登樓賦此詩。全篇二十二句,對仗工整,用典縝密。

前面六句引用《易經》:「潛龍勿用」(乾卦)及「鴻漸于陸」(漸卦),提出「隱」與「仕」兩種對立的處世態度,自我反省,而以「愧」及「怍」互文表示進退失據,內心彷徨的狀態。這是謝靈運一生的遺憾,他恃才傲物,拙於處世待人。雖然陶淵明也說過自己「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與子儼等疏〉),但他不喜官場逢迎便拂衣歸里,能甘於南山下的耕耘生活;至於謝靈運則身在江海上
心居魏闕下,嚮往自由無拘束的生活,又羨慕功名利祿的滋味。故而隱與仕,進與退,互相交戰心中,導致矛盾苦悶。

「徇祿」以下四句,敘述前一年秋末得罪當權者而被貶為永嘉郡守。窮海之地既偏僻又潮濕,靈運心情悒鬱,不久便生了一場大病而與衾枕為伍,長時間(從「空林」到後面的「春草」,可知當是秋末至初春之間)昧於節候的轉移。待大病初癒,起床掀開簾幕,臨窗窺望,於是,久睽的外面世界忽在眼前。

那景物如何呢?詩人以他整齊對仗的筆法呈現了當時所聞所見:「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嶔」,是他住所的遠景。海雖在山外不得見,但波瀾聲可聽,至於起伏的山巒,則眺望可視。原來,在自己臥病之間,節候已不覺之間改變了。詩人整整「臥痾」一個冬季,而今春天已到臨,外面的近景竟是池塘周邊綠草如茵,園中柳枝吐芽,有鳴鳥啁啾其間。春天,以如此清新的姿態呈現出來。春草之生非一日,鳴禽之變亦非一朝;但是對於貶居後纏綿病榻多時的詩人而言,卻是新鮮感人的。「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二句便是貼切自然的表達了那種清新美感,所以特別動人。

謝靈運的詩於山水美景之後,絕多數都會有觸景生情、因情悟理的脈絡可循。介乎東晉玄言詩與齊梁詠物詩之間,其山水詩傳承了玄言詩所寓含的哲理,也開啟了詠物詩的寫實。這一首〈登池上樓〉雖然不算是一般的山水詩,但山水對仗的工整句法,是其典型技巧;而記遊──寫景──興情──悟理的結構,仍然具備著謝靈運山水的特質。

末尾六句承接遠近、山水、視聽、春草鳴禽等景物寫實之句,轉入興情悟理之語,並且句句有所依據;先後用了《詩經》、《楚辭》、《禮記》、《莊子》、《易經》等典故,說出了詩人謫居窮海之地離群索居的孤寂,卻又翻出自己亦能「遯世無悶」,不讓古人專美於前的結論來。


「池塘生春草」句,雖與其下「園柳變鳴禽」句字字對應,但是較諸前後用典嚴謹的情形,著實顯得清新自然得多,所以在全篇之中便有如國畫中的「留白」,予人舒暢的美感。其佳妙處,固然是此五字組成的美,更是因為五字在整首詩中所佔的位置,以及其對於全篇所帶來的效用。元好問所謂「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指出其美好,但王若虛《滹南詩話》引李元膺語則稱:「反覆求之,終不見此句之佳。」恐怕都有「放大鏡」效果之嫌。宋葉夢得《石林詩話》評道:「『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世多不解此語為工,蓋欲以奇求之耳。此語之工,正在無所用意,猝然與景相遇,備以成章。不假繩削,故非常情之所能到。」庶幾近之。

這樣看來,陶、謝詩風迥異,但後世認為二人的佳妙之句,皆是在他們渾然忘我猝與景相遇之際所得,其中必有道理。創作如此,其實欣賞亦如此。「悠然見南山」與「池塘生春草」二句的佳妙,不是從全篇中單獨抽離而刻意解析可得,當是於其整體作品的脈搏起伏中自然感動所致。此與蒙娜麗莎微笑的嘴角不宜使用放大鏡觀察,而應當退後幾步,在充分的距離外、從容的心靈下欣賞,是相同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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