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27日 星期三

[專欄] 夏天的故事:夜晚,尖叫 - 郝譽翔

■三少四壯集 (20080809)

 當K教授確定找不到那一間躲在深山裡的大學時,已經是下午五點了,早就超過預定的演講時間,但主辦單位卻遲遲沒有打電話給他。「原來他們一點都不在乎!」K教授覺得自己被耍了,白白走這一趟,還在大熱天的下午開了三個多小時的車,幾乎要把老舊的引擎燒掉。

 他把車停在山路旁,悶悶地想,如果馬上調頭回台北,又是三個多小時的路程,怎麼吃得消?正在煩惱時,他看到前方的龍眼樹上掛著一個小木牌,用紅筆寫著:「山林民宿,前方600公尺」。啊,為什麼不乾脆把這次的南下,當成是一趟期末的旅行呢?他也該好好犒賞自己了,已經為那些根本就缺乏天資而注定會被淘汰的學生,辛苦了一整學期,此刻為何不把他們全都拋在一旁,盡情放鬆一下呢?這麼一想,K不禁興奮起來,好像重溫大學時代才會有的冒險心情。

 他決定繼續前行,路旁果然出現一間不起眼的民宿,門口種著幾顆瘦小的木瓜樹。K走下車,有些猶豫,然而剛才的興奮還在,讓他決定姑且一試,說不定會出現意外的驚喜。按下門鈴,過了好幾分鐘,才終於有一個女人前來回應,把門打開了一條小小的縫隙。

 「我想要住宿……」K還來不及說完,女人就已經打開門,迅速地把他拉進屋裡,K還搞不清是怎麼一回事,門已經砰地一聲關上了。剎那間,K彷彿失足掉落光線昏暗的洞裡,眼睛無法適應,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看清楚,原來那女人有著一副熱帶的臉孔。

 「帶我離開,我丈夫壞人……」女人如鳥爪般的手指,還扣在K的右腕上。她口齒不清地小聲說著。此時一個壯碩的中年男人從屋子的深處浮出來,穿著白色汗衫,渾身酒氣,瞪著K,好像K是一個小偷。但他卻大聲喊著,要K住下來,一個晚上收費五百,還包括晚餐和早餐。男人又喝叱女人快為K倒一杯冰水來,並且打開冷氣,驅除一下午悶在室內的暑氣。就在冷氣轟隆隆的聲音中,女人把水杯塞入K的手心,驚疑不定的眼神卻彷彿還在暗示些什麼。

 「看起來,是走不掉了呀。」K想。



 民宿的前身,似乎是一間山產店,擺在角落的大冰櫃,應該是專門用來冷凍一些山中野獸的屍體,但此時已經塵封了,用巨大的鐵鍊鎖起來。而疊成一堆的鐵凳和拆卸開來的圓桌,全都堆積在牆邊,可以想見過去熱鬧的景象,然而如今卻是這般的冷清。女人拱起肩膀,縮在藤椅中,像一隻受驚的小鳥。男人卻不知何時已經著上圍裙,走進廚房,沒一分鐘便大嚷起來,說炒菜用的米酒沒有了。「你開車載我的女人去買一瓶酒。」男人左手捧著一大塊鮮紅的肉,右手拿著鍋鏟,站在廚房的門口指著K說。

 K於是起身,和女人並肩走出屋子,才發現天已經全黑了。整座空蕩無人的山林充滿了震耳欲聾的蟲鳴,一波接著一波。女人垂頭坐在車裡,K發動引擎,但不知為什麼,就在在那一刻,他望向前方,卻莫名有了一種感動,覺得身邊的女人簡直就像是他的妻子,散發出柔和的體溫。而長年以來,K一直是孤獨地生活著,教書,寫論文,待在研究室中敲打電腦,如今回想起來,這種生活簡直還遠遠不如剛才那一個酒醉又粗魯的男人。

 K一邊開車,一邊想著,不小心竟然錯過了躲在電線桿後面的小雜貨店。當女人驚呼起來時,車子已經轉過山彎。「既然錯過了,那就別回去了。」K突然大聲地說。女人先是用同樣驚疑不定的眼神,瞅著K,在座位上不安地蠕動著,然而她卻很快地平靜下來了,彷彿輕易地就跟這條黑夜中的山路取得了一種和諧。女人於是開始用生澀的中文,說起丈夫是一個壞人,很壞的台灣男人。說著說著,她竟嘰嘰咕咕地笑起來。

 K並不能明白,這種來自於熱帶的笑聲,代表的是什麼意義呢?當他在猜測女人內心的同時,卻發覺自己迷失在這座山裡。「我總是太小看台灣的山,以為不管怎麼樣,都一定可以繞得出去。」K懊惱地想。但女人卻毫不在意,她從小就在叢林之中長大,這裡才是她的世界。她的眼睛開始發亮起來,就像是一隻在黑夜中搜尋獵物的豹。一瞬間,恐怖的預感在K的心中成形──他不能夠再繼續往前了,否則,他就會被這個女人所牢牢控制。才幾分鐘之前的溫情,唰地一下子全都冷去了,K感覺到,自己又回到了那一間冰冷的研究室裡,被天花板上強烈的日光燈所籠罩。於是K踩住煞車,聽到車頭陷入草叢堆的聲音,這是一條死路,不可能再前進。

 「我們必須回頭。」K說。

 「不可以。」女人尖叫起來。「丈夫壞人,殺了我們。」她反覆地尖叫,但與其說是恐懼,還不如說是憤怒,相形之下,K的害怕可能比她還要更多。K忽然聽到有機車逐漸逼近的聲音,在山中響起令人不安的回音。必定是男人追過來了。K想起民宿門口停著一輛野狼一二五,最適合爬山路的。



 摩托車的聲音越來越逼近。男人的腰間可能掛著一把菜刀。K又想起剛才男人手上捧著一塊鮮紅的肉,血水淋漓的。他不禁打了個哆嗦。死在這個荒郊野外,沒有人會猜到誰是兇手。K轉過頭去,想要在黑暗中辨識女人臉上嬌小的五官,而這時他幾乎可以確定,女人來自越南。沒有錯。他彷彿看見她戴著一頂三角形的草帽,蹲在綠色的稻田裡,而風一吹來,稻穗便會搖擺出光的波浪,矇騙過天空上方駕機來回搜尋的美軍的目光。

 「我就要因為她而死了。」K想。他問女人叫什麼名字?

 「青勤。」女人說,怕他聽不懂,又在手心上比劃著。她學過漢字的。K想,心中充滿了荒謬的英雄感,但他明白,這女人根本不需要他的保護。青勤。K反覆默唸,舌齒之間發出金屬一般的共振。摩托車的聲音已是十分逼近。女人用豹的眼神注視著K,接著把車門打開,迅速地鑽入樹林,在黑夜裡消失無跡。K楞楞地看著窗外,好幾分鐘後才終於確定:他其實從頭到尾什麼都看不見,而女人留下的體溫,或許也只是夜晚中所殘餘的夏日躁熱罷了。

 所以根本沒有越南,沒有女人,沒有男人,沒有民宿,沒有演講,沒有研究室,就連那些刺眼的日光燈都沒有。當意識到一切都沒有時,K終於趴在方向盤上,大聲地哭泣起來。但蟲子的鳴叫卻比他更加猖狂,所以就連K的哭聲也沒有了,只剩下他的肩膀不停地抽動著,讓人不禁聯想到昆蟲臨死之前,那一雙不斷拍打的薄翅。


Your cOmment"s Here! Hover Your cUrsOr to leave a cOmment.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