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27日 星期三

[專欄] 夏天的故事:暑夜的政論節目 - 張耀升

■三少四壯集 (20080810)

 那一年夏天,父親說他沒有一天能睡著。太熱了嗎?不是,只是莫名的煩躁,他這樣說。長期洗腎的他行動不便,沒辦法外出解悶,於是,從某一個午夜開始,他將躺椅移到電視機前,日以繼夜看起政論節目。

 他的房間正好在走廊盡頭,電視機就放在門後的牆角,在家人入睡後,他將電視轉為靜音,每當我半夜起床上廁所,便看見在他側身向著走廊,而在他陰暗房間內,電視機的五光十色漫怖在他身上臉上,像一陣色彩斑斕的極光。

 我曾懷疑他怎麼能看懂靜音且沒有字幕的政論節目,但是偶爾幾次路過他房間,看見他隨手拿起掛在躺椅上的白色毛巾抹去額頭上的汗,聽見他低聲咒罵:「去你的、胡說八道、你懂個屁。」才發現他似乎在現場直播時就已經記下主持人、觀眾、來賓的對白,到了半夜重播,他光憑電視中人物的表情、手勢、動作,便能回憶起直播時的內容。

 沒有電視看的夜晚

 他確實是徹底的失眠,不只是晚上睡不好,而是白天夜裡都無法入睡。一開始,失眠令他脾氣整個大起來,動不動就到處挑毛病,手抬得高高地對著政論節目咒罵,聲音常常蓋過電視音量,但失眠的日子一久,他的精神逐漸萎糜,眼尾下垂,眼神渙散,似乎他在與政論節目爭鬥幾回後敗下陣來了,他張口但無言,整個人軟攤在躺椅上,一臉呆滯。

 仲夏過後接連來了幾個颱風,帶走一些暑氣,也停了幾次電,暫時失去政論節目的他在電視機前點起蠟燭,彷彿電視機是個香案,而他是個乩童,守候在前,深怕錯過裡頭偶然閃現的天啟。

 停電暫時治好他的失眠,他在漆黑如古井的電視機前睡著了,口水順著他嘴角流下來,一路滑向胸前,在臉上留下猶如蝸牛爬行的痕跡,下巴到胸前則像是懸垂的蜘蛛絲,燭光由下往上照著他的臉,在他的上唇、鼻頭、眼皮後方打出一塊塊黑影,每當強風灌進窗戶細縫,捻得燭火搖曳,他臉上的黑影便搖動不歇,彷彿他在沈睡的夢中隨著強風甩起頭來。

 窗外幾次閃電與爆雷沒有驚醒他,反倒是颱風過後,電力恢復正常,電視機又傳來政論節目的嘶吼,他才睜大眼睛突然驚醒。

 與電視不斷戰鬥

 也許是吃飽也睡足了,他又恢復旺盛的精力,不只對著電視咒罵,還準備打電話進去,一隻電話打不通,還把手機丟給我叫我幫他打。

 電話接通前,我問他:「是跟接線生說『台中的張先生』打來的嗎?」

 他被我這麼一問,突然愣住了,遲疑了幾秒,說:「台北,說台北打來的,誰知道政府會不會追蹤他們的電話,然後調查或是算帳。」

 在我打不進去而不停重播時,他又接了一句:「說林先生,台北的林先生,小心一點。」

 他整個人往前傾盯著電視,一股狠勁凝在他蓄勢待發的態勢中,然而隨著節目接近尾聲,他的臉越是脹紅,當工作人員名單一長串列出來,才突然洩氣縮回躺椅上。

 接下來每一天,到了晚上,他便找我來幫他打電話,往往都是佔線一整晚也打不進去,慢慢地,他不等有興趣的議題出現才開始打,而是節目一開始便拿出三四隻電話與手機交給我不停重播。

 在我打電話的同時,他撕下牆上當天的日曆,在背面謄起草稿,幾次我趁他上廁所時拿起撕下的日曆看他寫些什麼,他那龍飛鳳舞半文言半白話的草書劃在薄薄且遮不住光的日曆背面,「官商勾結」的反面是「宜安葬、動土」,攪和在一起變成「宜官商安葬、勾結動土」。

 只是,他又開始失眠了。

 老是得不到回應的電話與日復一日的失眠再次奪走他的生氣,他又逐漸死氣沈沈地定在躺椅上,漸漸地,電話不打了,草稿不謄了,連日曆也不撕了,他縮著下巴,低垂著一雙眼,監視電視中的人物漫天口沫橫飛,好似沈默抗議。

 當我半夜在走廊上看見房內的他,他那下垂的眼尾、法令紋與嘴角,常讓我覺得他似乎非常疲憊悲傷,彷彿可以聽見他的呼吸緩慢低沈,貼著夜的沈與靜,隨著滿室的黑滋長,越夜便越濃稠越厚實,一層層將他包裹起來,只剩下一張臉被無聲的政論節目打亮。

 第一次與最後一次的接通

 夏天過後,白天逐漸縮短,傍晚的日光透著一抹橙色,夏日的浮躁漸漸散去,但他的失眠沒有改善,有時在傍晚溫和的陽光下,他會暫時睡去,但一打呼便吵醒自己。當他從打盹中驚醒,微微張開眼睛,咬緊嘴巴伸展脖子,而橙黃色的光線籠罩在他周圍,那姿態總使我想起莎士比亞四大悲劇中風燭殘年還不願承認權力盡失的李爾王,只是他已經放棄與政論節目抗爭好一陣子了。

 直到連秋老虎都要散去前的某一夜,他突然又開始打電話,且激動到來不及喚我來幫忙,他沒有撕日曆,也沒有謄草稿,只是咬著下嘴唇直盯著電視看。

 那是電話第一次接通,我聽見他大聲對著話筒,完全豁出去地說:「張先生,台中的張先生。」

 接下來,便只是沈默的等候,最終到節目結束那一刻,他的電話仍然被排在等候中,我猜他的電話已經被工作人員掛上,但他脹紅的臉卻沒有一絲消退。

 他在那一年冬天過世。

 我問母親要不要燒台電視機給他,畢竟他那麼愛看政論節目。

 「陰間有政論節目嗎?」她說。

 出殯後,每當我在家裡看見父親房裡的電話,常動念應該多燒幾支電話給他,至少這樣他會比較容易打電話進去,但我又感到疑惑,都已經進入陰間了,還會在乎陽間的政治嗎?

 似乎是為了回答我這個問題,在隔年夏天颱風來臨前異常悶熱的午夜,剛回到家正站在走廊上的我看見父親房裡的電視「啪!啪!」兩聲後亮起,頻道依舊是那個無聲的政論節目,七彩光線打在躺椅上掛著的白色毛巾上,毛巾夠白,隱約映出主持人與來賓的臉型與身體,我走近一看,毛巾上一勾一勾的絨毛與反映其上的人物貼在一起,彷彿每個人臉上都插滿千百隻白色迴紋針。

 一副地獄的倒影,在低氣壓籠罩而大風大雨將來的沈悶夏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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