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7月6日 星期五

[文學]寂寞的遊戲 -- 張耀升

轉錄自ptt2某隱形看板

中時人間 2007.7.5寂寞的遊戲(一)◎張耀升

對我來說,寂寞是小鈴冰冷細長的手指,而我是如血沫般攀附在河岸上的福壽螺卵。小鈴的手指帶著寂寞的溫度,像一隻銀針,在陽光下鋒芒閃耀,挑弄我與世界之間的那層軟殼。軟殼下的我在她每一次接近時感到恐懼,在她每一次離開時感到失落,唯獨來去之間,觸碰而尚未刺穿的那一刻,陽光凝結,喧囂寂靜,我的心思剛從恐懼之巔墜落,尚未跌入失落深谷,在什麼情緒都還來不及附體的那一刻,內心空無一物而感到暈眩。

之後當我回神面對這瘋狂而複雜的世界,回想起那一瞬間的空無與因空無而起的暈眩,我常懷疑那也許就是人們口中所說的幸福。可我最終從小鈴的眼神所看見的世界純淨無暇如秋水上的一輪明月,風吹過便散成淋漓波光,不復存在,獨剩回憶,不過是個寂寞的幻影。

小鈴離去前留給我無以計數的回憶,隨著時間過去,我一再一再地回憶小鈴,像是一捲不斷倒轉、停格、播放的錄影帶,磨損我腦中的磁頭,影像變形聲音走樣,衍生新的意義,成為說不出口的秘密。獨自保有一個無法與人訴說的秘密,那是個寂寞到底的遊戲,因為寂寞,或許小鈴會稱之為愛。

小鈴溺斃二十年後,我回到事發的地點,老家後邊的灌溉用大圳。與那天一樣,玫瑰色的雲朵、漫天飛舞的螞蝗,與懸在半空的水閘門一起預告暴雨的來臨。我脫下高跟鞋,攀著鐵架爬上閘門坐在上頭,預感今晚會見到她。畢竟二十年了,這是一個特殊的時間,刑法追訴的期限,過了今夜,她的死將與我無關。


河岸的顏色沒變,漲退之間留下一深一淺的標記,只是福壽螺的卵少了。小鈴喜歡觀察福壽螺的卵,看得入迷還伸手去摸,她撫弄螢光色的粉紅卵殼,臉上交揉著興奮與害怕,直到沾了滿手腥臭的黏液,才慌張大叫,走下堤防洗手,怕福壽螺的幼蟲咬住她手指,從指甲縫攀爬到手腕,產下粉紅色的螺卵,不斷繁衍,覆蓋全身,連眼皮都被遮住。

「到時候,妳就認不出我了。」小鈴抱著我,順勢將手在我的衣角抹乾,說:「除非,妳也跟我一樣變成福壽螺人。」

當時我嫌髒,拼命推開小鈴。如今我緩緩拉起衣袖,露出過敏的手臂,上面散布著抓破皮而結成的痂,想告訴小鈴,我已經成了福壽螺人,但願她還認得我。

二十年了,「小鈴」變成了一個符號,連接許多象徵意義,包括我的人格、我的不堪、我的寂寞與焦慮,而這一切,在時間中簡化成她死前的表情。她仰面向上看著閘門上的我,水流順過她臉頰,她口中吐出的泡沫與河面上的水花碰撞、破滅、溶解,她緊拉我的書包背帶,另一端纏在我肩膀,她越拉越緊,將我拉近水面。她吐出的氣泡越來越小,最後一個氣泡吐出後,時間突然變慢,洶湧的水流停下來,猶如破碎的果凍鋪在她臉上,消弭了距離感,我與她眼對眼鼻對鼻,她鬆開緊縮的眉心,垮下臉頰肌肉,表情安詳無比,嘴角微微上揚,了卻一切牽掛似地笑了。

那是若有似無,淡淡地,輕到可以把任何祕密都拋向天空的笑容,我只在她生前見過一次。

二十年前的夏天,小鈴帶著一口冰冽清透的響亮國語來到山裡。他父親穿著黑衣黑褲迎著夕陽踏上山裡的田埂路,一身素白的小鈴緊跟在後。小鈴高挑的身形引來風,吹動她的衣角裙擺,呼一聲振開一方白雪,把她瘦小的父親圈成一條黑縫,遠看,像一隻貓眼。

他們緩緩前行,森冷的目光凍結甘蔗田裡擠壓彼此燥熱身體的男女,使他們不自覺停下動作,噤聲,伏低身子,彷如等待空襲過去。沒有人知道他倆來到山裡的原因與目的,村民只是習於在他倆抑揚頓挫的國語中正襟危坐低頭閃避,唯獨我不同。

第二天傍晚,放學回家的路上,我緊跟在她身後,小鈴轉過身來,對我說:「你怎麼老是走在我後頭啊?」她牽起我的手,把我拉到她身旁,對我若有似無地淺淺一笑,說:「一起走嘛。」

她只那麼輕輕一笑,我心底的祕密就無所謂了。

小鈴死前的表情就像那樣,她微微上揚的嘴角把意在言外難以捉摸的某個祕密揚棄了。

對我來說,這一個表情的小鈴是屬於黑暗的,因為她有光。

這二十年來,天黑後我獨坐房裡,在黑暗中等著小鈴的笑臉從夜裡浮現出來。像雪夜裡的月光,淡藍色,沒有感情,若有似無,一切都無所謂的表情,讓我在黑暗中感到溫暖。彷彿自己是顆鹽,而小鈴是黑夜的浪潮,只要夜夠黑,我會溶解在小鈴的身體裡。

那個夏天我與她成為好友,我們交換學生證,把上面的照片換過來,她的照片底下配上我的名字,令我虛榮又害臊,只敢偷偷收在書包。我們牽手走在回家路上,她偶爾會往前急奔,等我追上,她已消失,我大喊她的名字,覺得自己被拋棄,在令人鼻酸的寂寞中哭倒在河岸上,她才突然從大圳旁的甘蔗田裡竄出來,帶著一身甘蔗的清香,親著我的臉頰,叫我妹妹,大喊:「抓到你了喔。」
我們時常躲在大圳的水閥下,水閥固定在下午四點放水,等我們放學經過已乾枯見底,小鈴與我攀著水閥的鐵架,走到閘門上,看自己處在水與天之間。我們在這裡看夕陽,說女生之間的祕密,她常突然轉頭問我:「你,想過離開這裡嗎?」

「哪種離開?」

「一去不回的那種。」

我模仿她的腔調,卻因為半生不熟而只敢看著自己的腳尖,說:「想過,但怎麼可能。山裡離家的女人不是做了醜事就是大了肚子。」

小鈴沈默許久,咬著下唇說:「那,找個男人來做醜事。只要能離開這裡,怎樣都好。」

接著,我沈默下來。

這樣的對話重複好幾次,每說一次,小鈴的動機便強一點。她帶我偷窺甘蔗田裡以對方身體疊床架屋的男女,我看著婆娑綠影間搖晃的身體,挨近小鈴,想拉她離開,她卻雙眼直視前方,推開我的手。這一刻,她身上的熱氣像茅草的芒尖,刮痛我雙頰。

她最後選定大圳上游的水閥控制室管理員。她帶我到門前,要我去勾搭,我轉身退到一旁,低頭揮手說不敢。她走向前推開我,逕自開門進去。我在門外呆立許久,一股氣又酸又漲又麻,在我胸口亂竄。直到我聽見小鈴的呼救聲,才趕緊開門進去。

「你就是喜歡人家用強的對吧?」男人壓在她身上說。

看著小鈴求救的眼神,我慌了手腳,只能呆呆站在原地。男人察覺到我,放開小鈴走向我,把我推到牆角,褪下我的底褲。

並非不願反抗,只是當我看見小鈴的眼神,那一股在我胸口又酸又漲又麻的氣便竄向我四肢。我情願自己是甘蔗田裡使她移不開雙眼的肢體,也不願是蹲在她身旁被漠視的人偶。小鈴起身拉直裙擺看著我,像老花眼的婦人鎖緊眉心瞇起雙眼,想辨識眼前究竟是誰。在男人的喘息中,小鈴突然認出我。那是我所記得的第二個小鈴的表情,她恨我,且恨之入骨。她全身顫抖,轉過身背對我,一言不語掩面離開。而我,心底卻升起一股被她全心全意痛恨所帶來的勝利感。

此後,小鈴對我來說就只有這兩個表情而已,認同或怨恨。她在眾人面前摟著我,說我是她妹妹,一走到無人的大圳,她的表情就變了。她不是握著我的手,而是擰,是掐,她的指甲嵌入我的手掌,她刻意不看我,把臉仰得高高的,等我受不了,等我求饒,再受盡委屈的語氣對我說:「難道你以為我是故意的嗎?」她那標準的國語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往往使我一下子就覺得自己錯怪她了,當她又握起我的手,當她的指甲又嵌進同樣的位置,我只能沈默地忍耐,並且,是帶著錯怪她的罪惡感在忍耐。

幾次我受不了疼而哭出來,哽咽的呼吸無法瞞過她耳朵,她拎起我的臉,一舉手就是一巴掌。她伸直兩手,虎口相對,手指像盤根錯節的老樹根纏著我的脖子,說:「肏你娘。哭什麼?不疼你嗎?」不堪入耳的髒話,平仄分明刺入我耳中。粗暴的傷害性緊接帶來她的溫柔面相,當我眼淚成串滾落,她才突然鬆開手,抱著我,讓我的臉貼著她豐滿的胸口,白玉般的手指穿過的我的頭髮,說:「對不起。我的好妹妹。別哭了,好嗎?」她親著我的臉頰,拍著我發抖的背,說:

「妹妹,最疼你了。」

我發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在她鬆手前,周圍的聲音又細又扁,吹來徐徐的冷冽。我流下眼淚,是因為感動,全身顫抖的感動。我霸佔她所有的愛,她所有的恨,在她虐待我的同時,世界縮小到只有彼此,純淨無瑕。那時候,我認為這就是愛。

多少個夜裡,我從無法喘息的夢裡醒來,想起小鈴在水閥的閘門上緊緊環抱我,抱得太緊,擠出了汗,滴入河裡。小鈴指著河對我說這是我們與河水之間的祕密,那滴汗是我們兩人的,就算滴入河裡也還是鹹的,如果哪天我不在了,她會來這裡,找出那滴汗水,喝下,讓我進入她體內。

小鈴的預言是錯的,先消失的不是我,而是她。二十年後,來到這個大圳尋找對方的也不是她,而是我。

十八歲生日當天小鈴帶我到水閥,告訴我今天她就要走了。小鈴深棕色的頭髮因為出汗而黏在一起,不若往常飄逸,在夕陽下看起來像塊木頭。她從書包裡拿出一條強力膠,擠一些到塑膠袋裡,搓揉後要我猛吸一口,她自己也跟著吸一口。天整個都糊了,像一團拋在半空中又塌在河床邊的天藍色,小鈴將臉靠向我,咬著我的下唇,咬著我的耳朵,叫我妹妹。天閃著灰黑交錯的雜點,周遭的聲音扁平尖銳,我伸手想抓住什麼,一揮手只捉到小鈴的雙手,她緊緊掐著我的脖子,我看不見,但我知道這次不一樣,她不會鬆手,她要的更多,更多,就算給出一切都不夠。

等我恢復意識,眼前還是天空與河岸,除此之外沒有她。她拋棄我了嗎?她消失了嗎?她是真的想殺了我嗎?我呆坐在閘門上,無法思考,太陽漸漸西沈,我聽見流水的聲音,低頭一看,發現小鈴躺在河床上。

「小鈴!小鈴!」我叫著她的名字,說:「上游在放水了,快起來。」

五分鐘後,小鈴才對我的叫喚有反應,她摸著後腦杓,雙手往後撐想站起身。

「快起來啊!水淹過來了。」

「我的腳。」她仰頭看著我說:「被閘門卡住了。」

我把書包的背帶放到最長,垂下給她,說:「我拉你起來。」

最後小鈴還是溺死了。我曾想過,也許小鈴不是要我拉她起來,而是想把我拉下去,她會在河底緊緊抱著我,比往常還緊的擁抱,帶我到一個只有我倆的地方。
我沒有驚慌失措,反而冷靜地拉起書包走回家,直到母親問我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我才哭出來。

真正的驚慌不是小鈴的死亡,而是沒有人發現小鈴的屍體。因為沒人發現小鈴的屍體,我的罪惡感失去立場,她的消失弄糊了她在我心裡的意義,懸宕成一個問號。

事發後好幾天半夜,我在不安中醒來,走到窗前,在濃霧瀰漫中,就著昏黃的路燈,看見前方巷尾與大圳的交接處印著一對腳印,左邊是赤腳右邊是鞋印。我焦急地辨識濃霧中是否有小鈴的身影,是否她拖著受傷的左腳,踢掉了卡在閘門底下的鞋爬了上來。我壓抑翻騰的情緒,克制奔跑到大圳的衝動,告訴自己什麼都不要做,不能有任何招致狐疑的怪異舉動,只能等到清晨,再假裝若無其事地出門,若無其事地看一眼路面,若無其事地發現什麼都沒有而痛撤心肺。

幾個月過後,夏天的熱氣完全散去,我才有勇氣再回到水閘上。我先是坐在右邊,望著左邊,複習我跟她以往的相處,才起身走向左邊,坐在她的位置上,想知道她是以什麼樣的角度看我。

直到那時,從她的角度往前看,我才發現遠方的水閥控制室。兩個窗戶大大的,像一對眼睛,掛在堤防外。剎那間我全身僵硬,小鈴的秘密並不屬於我跟她,而是屬於她與遠方的那對眼神,我只是她演練秘密的工具。

我沒有走向控制室的勇氣,那裡面的男人與她究竟共謀什麼樣的秘密,我不想也不敢知道。冬陽暖暖地,曬出我的羞恥感,我無法抑制地,顫抖地,哭了起來。
隔天我就下山,來到城裡生活。母親曾來城裡看我,她看著我的打扮,說我變漂亮了,心虛地把她帶來的禦寒外套塞到背後,說我現在看起來像城裡的人。

我知道她的意思是說我現在看起來像小鈴。尤其我連頭髮都染成了深棕色,還有挺直背脊的坐姿,跟一口標準的國語。

送她到車站時,天空下起雨。她隔著巴士車窗對我招手,雨滴成流,在車窗上滑動。我突然覺得母親的笑臉像溺死的小鈴,那些雨水滑過母親臉上,她勉強擠出一點笑容,淡淡的,若有似無,連一點點掩藏秘密的力量都沒有。

一個月後,我搬離原先的住所,不再與母親聯絡。

這二十年來我一共換過五個工作,各四年,前兩個是百貨公司的專櫃小姐,後三個是大賣場的工作人員。在這些人來人往的場合,我常看見各種年紀的小鈴,有的是她老了之後的樣子,有的是她孩提時候的可愛模樣。偶爾,有幾個高中女生會緊緊抓住我的目光,深棕色的頭髮,鹿一般細長的小腿,她們在賣場裡閒晃,身旁跟著相較之下平凡許多的女孩,相互逗鬧,從我面前走過。神似小鈴的女孩在打鬧間突然往前奔,引得平凡的女孩追上去,遠方傳來清脆的女聲,嬌羞地喊著:「抓到你了喔。」讓正在清點貨品存量的我心慌,我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沒有站在大圳上,周圍沒有甘蔗田,不遠處的生鮮食品傳來的腥味提醒我,小鈴不會從堆成小山的洋芋片或可樂罐之間竄出來,我捏著自己的手臂,緊繃著臉,讓臉上印出深深的法令紋,把那一聲「抓到你了喔」在耳中捻熄,從一數到六十,數到回音寂滅,一分鐘再一分鐘,以規律壓抑騷亂,撐下去。

如此一來,活著就簡單多了,七天一個禮拜,四個禮拜一個月,三個月一季,四季一年,重複四次後,在尚未與任何同事深交前離職,無須再聯絡。

唯獨第五個工作例外,我只做了三年七個月又三個禮拜,櫃臺的女同事對我特別親切,她陪我走過馬路,到對面等公車,一次又一次,直到春末夏初的夜裡,她在公車站牌前怯生生地問我:「我不是你喜歡的類型嗎?」

「什麼類型。」

「大家都說你是。」

「是什麼?」

「你知道吧。同一類的人。」

她一副理解的樣子,對我微笑,那一刻我感覺小鈴就站在附近觀察我的表情。
第二天我請假回到山裡,鼓起勇氣來到水閥控制室。開門的男人有著與小鈴同樣傲慢的,屬於施惠者的眼神。我撥弄著染成深棕色的頭髮,說我是記者,想採訪,問他百無聊賴的日子是否有什麼特別的娛樂,例如觀賞水閥上的意外。男人愣了一下,接著冷笑,把手伸向我的頭髮,我推開他的手,他一巴掌打向我,緊緊掐著我的脖子,要我不准反抗,把我推向牆角,粗暴地進入了我的身體。

恍惚間我看見一個模糊的答案,浮光掠影,像一顆子彈射穿我的心臟。然而無所謂了,二十年太長,祕密與祕密早已交配繁衍,產下了一整個河岸的福壽螺卵,它們在深夜的月光下閃閃發光,自成一片美麗的風景,此時它們同時碎裂,淌了一整河的黏稠汁液,河面上到處都是小鈴與我的種種回憶,小鈴與我一起滴入河裡的汗,從我發燙的眼角流了下來。

濃稠的寂寞像男人的體味,一直到我下了山,還攀附在我身上。被掐過的脖子起了一圈淤青,常感到癢,抓了就紅腫,醫生說是過敏,叫我別抓,然而忍不住,抓破皮後流血結痂,看起來像被踩碎的福壽螺卵,過敏沒有痊癒,它們往下延伸,到臂膀、手腕,似乎小鈴在我身上產下了福壽螺卵,慢慢地爬滿全身。

一個禮拜後,我嘔吐了,無可救藥地嘔吐。我想是懷孕了,小鈴彷彿又回到我身邊,從表皮到內裡,佔據了我的身體,我撫著肚皮,告訴卵殼下的小鈴要安心長大。

直到昨天,我作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張著雙腿,肚子鼓漲如同一個卵殼,下體不斷流出汁液,小鈴在我的兩腿間游泳,臍帶從私處滑出,飄向小鈴,纏繞著她的脖子,她先是露出痛苦的神情,接著流下淚來,我聽見風聲尖銳而扁平地吹過周遭,撲向她。

我在陣痛中醒來,去醫院掛了急診,醫生叫我別緊張,說我並沒有懷孕,只是內分泌失調,經期不順,打了催經針就好了。

我走出醫院,二十年來我深深體驗到一個真理,可能越多,真相就越遠。我突然強烈地懷念起母親,這世界上唯一能包容我的只有母親,但我已經拋棄她了,連她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也許她與父親早就搬家了,也許失去我的她也鼓起勇氣離開父親了,二十年可以容納太多也許,早就無法回頭探究了。

現在,我坐在水閥的閘門上,細密雨絲轉成暴雨打在我身上,我想告訴小鈴,在現實中尋找回憶,就像獨自穿越時空,是一個太寂寞的遊戲,寂寞到連我自己都槁不清楚了,遠方的水閘控制室的牆上仍舊掛著兩片大眼睛般的玻璃,它們始終高高地掛在遠方看著我,訕笑我自以為是的感情。我低下頭,發現閘門下有什麼東西在夕陽下閃著光,像一隻鞋,我走回河岸,再踩著泥濘走到閘門下,想撿起那隻鞋,當我的手一握住鞋,閘門就降了下來,把我的手緊緊卡住,水流聲由遠到近,帶著甘蔗田的清香,從背後湧過來,在一陣陣的水花聲中,隱隱傳來小鈴那字正腔圓的國語,像一串鈴聲,在我身後,在我耳邊,輕聲地說:「抓到妳了喔。」
--
幾年前接觸過張耀升的短篇小說集《縫》,我很喜歡~現在能再次偶遇,還蠻高興的!:)

Your cOmment"s Here! Hover Your cUrsOr to leave a cOmment.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