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8日 星期五

[破報] 赫伯特‧馬庫塞的「愛欲形上學」(中)

Source:http://pots.tw/node/4980

《閱讀左派》解放的「邏各斯」─赫伯特‧馬庫塞的「愛欲形上學」(中)

文/宋國誠(文化評論家)

如果文明就是一部人類的「不自由史」,文明就是人類的「剩餘壓抑史」,那麼人類自身究竟為了文明付出了多少代價?而這種代價對人類自身而言究竟是建 設性的還是破壞性的?如果性欲的壓抑有助於人類的生存與發展,為什麼各種精神疾病或變態行為始終沒有消弭或停止?文明既然是人類總體智慧的積累和結晶,為 何又是人類憂鬱、痛苦乃至精神失常的根源?歷來,西方主流哲學中的進步與發展,究竟是人類的幸福的依托?還是人類蒙難的遮羞與自欺?
  
性欲與愛欲的區別
  
佛洛依德的理論已經證明,文明是通過不斷地強化人的罪惡感和制度壓抑的強度,實現其控制個體攻擊性和消弭社會反叛而獲得支撐。對此,馬庫塞說道:「如果說 自由的原型是不附帶任何壓抑的,那麼文明就是一場反對自由的鬥爭」(註1)。然而,正是因為佛洛依德沒有明確區分「基本的」、「剩餘的」壓抑,沒有區分 「性欲」與「愛欲」的不同,因此他的理論只是不斷論證占統治地位的現實原則的合理性,而不是對愛欲的形上學思考。儘管晚期的佛洛依德也提到「愛欲」,並把 它視為一種使生命體進入更大的統一體,進而延長生命並使之進入更高發展階段的努力,但佛洛依德主要還是強調愛欲是兩性之間的情欲活動,將愛欲畫入性欲管制 的範疇。佛絡依德把愛欲視為壓抑的昇華,但馬庫塞則把愛欲視為「非壓抑」的審美。馬爾庫塞認為,對性欲的壓抑是必需的,但是對愛欲的壓抑則是額外的、多餘 的。人類完全可以打破現存的統治秩序,消除剩餘壓抑,使「性欲」不只是通過昇華而轉移,而是通過從性欲、愛欲、審美到藝術的一系列解放,建立一種「非壓抑 性文明」-解放的羅各斯。

把「愛欲」從佛洛依德的性欲壓抑理論中析離出來,並以之對抗西方「邏各斯-理性中心論」,是馬庫塞重大的理論貢獻,因為佛洛依德僅僅看到「性欲壓 抑」的必要性,卻沒有看到「愛欲壓抑」所產生的遺害性與破壞性。馬爾庫塞把「愛欲」與「性欲」作了明顯的區分,將愛欲定義為「性欲在質量上的提高」,也就 是把被佛洛依德稱為「生命本能」的,從限定於單純生殖器官的滿足擴展到人的所有身體器官的快樂,從性欲活動擴張到人的所有感性活動,把愛欲的物件從單一異 性延伸到所有的美感事物。這種區分是至關重要的,因為如果把人類豐富且具有廣泛潛能的生命本能,狹隘地、總體化、單維度地限定於僅僅服務於生殖功能的肉體 交歡,並認為這種「總體限定」是文明進化的要件,那麼所有源自性欲但卻服務於非生殖的、超性欲的、審美的愛欲活動,也會受到禁止和壓制。在此情況下,文明 的發展就不是進化而是異化,文明的進程就不是進步而是退步,文明的歷史就不是人類的成就史,而是人類的痛苦史。
  
愛欲:靈魂內省的產物
  
「愛欲」是希臘愛神Eros的象徵(羅馬時期稱為「丘比特」(Cupid),在拉丁語中稱為Cupido意指欲望),在柏拉圖的《會飲篇》中,愛欲被區分 為精神上屬於天國的愛欲和以肉體為對象的大眾化愛欲。在《申辯篇》之中,蘇格拉底提醒人們,要關心靈魂的最高幸福,因為靈魂的滿足要它比身體、工作和職業 更為重要。依據蘇格拉底的觀點,如果「智者-蘇菲亞」(philo-sophia)是指對「智慧」的愛好,那麼「愛欲」(eros)就是對「美德」的愛 好。愛欲不是肉體交歡的快感,而是靈魂內省的產物;愛欲像似未曾降臨的天使,也是世間愛美的靈魂之眼,它能穿越永恆不朽的領域,親眼目睹美德、純真與正 義。

因此,愛欲就是一種擺脫了純粹官能和肉體對象的感性激情。儘管愛欲出自於性欲,最初表現為對低等官能的享受與迷戀,但隨著人的自我意識的增強,人逐 漸擺脫官能欲望而趨向高級美德,從具體性欲上升到抽象愛欲。蘇格拉底把這種境界稱為「哲學生活」,也就是人經過內省與洗湅之後的審美世界。

然而,在馬庫塞看來,僅僅依靠佛洛依的「性壓抑」,既不能帶來性欲的昇華,也無法實現愛欲的超越。性壓抑只會導致人們順從外部強加給他的合理性進而 發展出扭曲的自我,而昇華也只是將自己的滿足轉移至社會所期待的、規劃的、統治利益的滿足。這裏所謂性壓抑其實就是對「性反常」(perverse)的譴 責、排斥和壓制,這是一種從外在的規訓和懲罰進展到內在的賦罪化、惡感化的過程。佛洛依德把「性反常」(或稱「性變態」)看成是可憎的 (detestable)、畸形的(monstrous)、恐佈的(terrifying)、墮落的(seductive)。但實際上,性欲在本質上並不 存在正常與反常的區別,我們無法把性行為區分為高尚的、齷齪的……。一切性禁忌都是來自人為的判定,甚至是來自統治階級的道德訓戒,換言之,佛洛依德所謂 的「昇華」(sublimation)不過是一連串有組織、有秩序、有效化的壓抑。實際上,不是性反常而引起性壓抑,而是性壓抑導致性反常。正是因為對性 反常的污名化和罪責化,才導致性壓抑的合理化和制度化。性反常的產生,既證明了過度的、超常的性壓抑是非必要的、不可能性的,也證明了「愛欲」的滿足和實 現具有「必要的可能性」。換言之,性反常並不複雜也不可怕,它只是證明了「剩餘壓抑」的存在,證明了剩餘壓抑在人類歷史中不僅採取「個體壓抑」的形式,而 且更多的是採取社會的、制度的、意識型態的超常態形式。
  
性反常:社會反抗的原型

馬庫塞高度重視「性反常」在個體自覺和社會反抗上的潛在意義與實踐動能。正是對佛洛依德「性欲-壓抑-昇華」但卻帶來性反常和精神官能症的逆向反 思,馬庫塞從「性反常」之中找到了社會變革的秘密所在。對此,馬庫塞說道:性反常行為表現了對性欲從屬於生殖秩序的反抗,以及對維持這種秩序之制度的反 抗,性反常行為似乎否定了現實自我對享樂自我的奴役,它們在一個壓抑的世界中要求本能的自由,並努力否定那些由性壓抑所產生的罪惡感(註2)。
  
如果性反常是對性欲之過度的、超額的壓抑的結果,是對人類性欲之「反常壓抑」的產物而不是它的相反,那麼就沒有理由把「性反抗」簡單地視為對「性放縱」的 非理性追求,而應該是對剩餘壓抑和一切社會壓抑的反抗。換言之,性反常正是社會反抗的原型,但它所反對的並非基本壓抑,而是社會所強加的剩餘壓抑;在此意 義上,佛洛依德的「昇華」是沒有社會意義的,它只是一種性欲向愛欲過渡的「虛假承諾」,只有通過對剩餘壓抑的徹底解除,才能尋求愛欲本身的解放。因此,如 果人類還試圖把不自由的歷史轉回自由的歷史,就必須解除本能在發展中的歷史管制,並嚴肅予以面對。

儘管佛洛依德自己也承認,壓抑不是出自自然,而是人為的結果,但佛洛依德始終給予這種人為壓抑正面的、宿命的、合理的承認。馬庫塞正好相反,他認為 對壓抑的承認,將導致個體將外部強制通過心理複製而形成「內在壓抑」(internal repression),導致原初的人為壓抑延長為長期的制度管制,把愛欲降格為一夫一妻制的生殖性性欲,最終將導致人為的壓抑轉變成客觀的政治統治。馬 庫塞說道:「與日俱增的壓抑的合理化,將反映出與日俱增的權力的合法化」(註3)。然而,更嚴重的是,當西方「主體哲學」與壓抑理論結合時,文明的破壞性 就有如滾滾洪流而源源暴發。(待續)

註1:Herbert Marcuse, Eros and Civilization: A Phiosoophical Inquiry into Freud, p. 15
註2:Herbert Marcuse, Eros and Civilization: A Phiosoophical Inquiry into Freud, pp. 49-50
註3:Herbert Marcuse, Eros and Civilization: A Phiosoophical Inquiry into Freud, p. 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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