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8日 星期五

[破報] 赫伯特‧馬庫塞的「愛欲形上學」(上)

Source:http://pots.tw/node/4927

閱讀左派》解放的「邏各斯」─赫伯特‧馬庫塞的「愛欲形上學」(上)

文/宋國誠(文化評論家)

把「現代性」(modernity)視為一種壓抑學說和宰制系統,歷來是批判理論(critical theory)的基本論述。「新左派」和法蘭克福學派主要代表赫伯特.馬庫塞(1898 – 1979),向來把現代西方的「主體哲學」視為一種非自由、反人道的系統哲學。馬庫塞的全部理論可以歸結為「反系統的解放哲學」,一種旨在恢復人類被現代性窒息已久、被勞動分工切割破碎、被工業社會扭曲變形的審美批判。這種哲學旨在重建以「快樂」為本質的人類存有學,也是馬庫塞最具原創性的理論之一:愛欲 的形上學。

人類為何不快樂?

要想理解處在今日工業文明之下的人類處境,必須通過對「文明」(civilization)屬性和人類本性之「對立辯證」來思考,而對今日社會的批判又必須通過對勞動屬性來探討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特徵,並將這種「社會批判」(social criticism)與建立新社會的政治實踐結合起來。這種將政治實踐、感性解放、審美批判進行「大綜合」的理論進路稱為「政治美學」─一種通過藝術反抗 進行政治顛覆並最終恢復人類愛欲(Eros)能力與自由實踐的哲學。

解放哲學的第一個提問,就是文明如何以理性之名壓制了人類的自由本性。依據佛洛依德的壓抑理論,文明就是一部關於人類不自由的歷史,也是一部不斷生 產人類禁忌法則的歷史。對此,馬庫塞解釋道:「當人類本能的目標或欲望的直接滿足被有效的控制時,文明的進程就開始了」(註1)。這裏所謂的「不自由」, 就是以理性之名對人類的系統性壓抑,因為文明必須建立在對本能之完全滿足的壓抑之上。但馬庫塞認為,文明的壓抑從來就沒有成功地壓制人類對愛欲和自由的追 求和渴望。對此,馬庫塞質疑,文明對愛欲的壓抑在當代社會中究竟是「必要的」?還是「多餘的」?如果是多餘的,解除文明的「剩餘壓抑」是否可能?

為什麼人類會從自由走向不自由、從快樂走向不快樂?按照佛洛依德的觀點,個體本能與文明發展總是處於衝突之中。現實性的自我於是從中協調,試圖尋求 最大快樂但危險最小的滿足方式,但其結果並不是把尋找快樂的自我完全轉化為適應社會秩序的自我,而是將自我分裂為「快樂的自我」與「現實的自我」。

自我於是被趕入「潛意識」這一幽暗的囚牢中,並歸於「幻覺王國」來統轄。但自我並沒有被消滅,仍然保留對原欲之滿足的記憶和軌跡。自我不斷地試圖越 界,並且始終作為潛意識的一部分,曲折且偶然的表達出來。這裏所謂「曲折偶然的表達」,雖然聽起來輕描淡寫,但卻是佛洛依德理論的巨大縫隙,它隱約透露 出,社會經濟與政治制度對個體的壓抑已經超出「必需」。馬庫塞在研究佛洛依德的壓抑理論後確認:如果壓抑是在社會歷史進程中形成的,那麼改變這些壓抑進 程,將導致壓抑之歷史內容的瓦解和蛻變,一個「不自由的歷史」將重新轉向「自由的歷史」。

剩餘壓抑超出了基本壓抑

馬庫塞將佛洛依德的「壓抑」定義為「基本壓抑」,並提出「剩餘壓抑」的概念,這是一種基於社會控制和資本剝削而規劃的、多餘的、額外的、蓄意的壓抑,它不同於「基本壓抑」,因為基本壓抑乃是人類文明發展所必需。經過「基本/剩餘」的區分,判斷人類自由的標準就不再是「理性/非理性」、「文明/野蠻」、「生命本能/死亡本能」這種「非此即彼」的二元標準,而是究竟將人類欲望馴服在「基本壓抑」之必需,還是建立在「剩餘壓抑」的控制?

馬庫塞把佛洛依德的精神分析學歸結於一種「文明的病理學」,而文明的病症來自於人類兩種基本趨力-「感性趨力」與「理性趨力」的對立,以及對這種對 立的粗暴解決:以理性的專制去壓制感性的自由。因此,關於這一對立的解決就涉及到取消理性的專制,恢復感性的權利。.換言之,自由應當在感性的解放中而不 是理性的體制中尋找。拯救人類,首先就必須廢除文明強加於感性的一切壓迫與控制。

問題在於,如果基本壓抑是必需的,那又何以走向「剩餘的」?正如在人類早期階段,原始部落因為饑餓而向另一部落進行攻擊並加以奴役,但當饑餓問題解 決時,奴役制度為何沒有廢除?馬庫塞認為,這是因為放任「欲望-享樂的自我」自由發展,不僅被認為阻礙了文明的進程,而且也阻礙那種使統治和奴役永恆化的 文明制度獲得鞏固。實際上,佛洛依德自己也承認,出自於饑餓、匱乏、自保……等等不可抗拒因素而發動侵略並發展奴隸制度,並不令人可怕,但對「被壓迫者造 反」所產生的恐懼,卻是建立更嚴厲、更持久之統治制度的主要動機。對此馬庫塞斷言,通過對人類古代史的研究,基於生存之急迫困境而進行的基本壓抑,在人類 的歷史中為時甚短,它很快地就被另一種壓抑-統治的、奴役的、不自由的、人為附加的壓抑所取代。

因此,所謂「文明」,就是「享樂自我」被組織成「現實自我」的歷史過程,也就是人類自身的「剩餘壓抑史」。但人類並沒有因此被馴服,依然通過回憶、 白日夢、幻想,乃至變態、反常或精神病,來表達對自由與快樂的追憶與懷想。回憶,意味著人類始終和曾經擁有的自由保持隱秘的聯繫。人類歷史中層出不窮的、 展開於「自由的生命個體」和「理性的文明成員」之間的對抗、形成於「獨立個性」與「集體秩序」之間的衝突,說明了「幻想」才是人類真正的、隱蔽的希望之 源。
  
幻想:反抗的美學
  
馬庫塞把幻想視為一種「反抗的美學」。幻想並非胡思亂想,而是一種依循快樂邏輯而組織起來的真實想望。幻想作為一種抵抗形式,它保留了人類一切「被壓抑的 原型物」,保留了人類作為一種「類種」(human species)所有快樂的、自由的集體記憶以及被壓抑的觀念和禁忌。在此意義上,幻想就是人類「藝術想像」(artistic imagination)的原型活動,人類首先是從感性的幻想而不是理性的邏輯來認識這個美麗世界的。幻想意味著「被壓抑物的回歸」(return of the repressed),藝術想像則「保留了沒有成功的解放、被背叛的承諾」(註2)。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藝術與審美活動構成了對現實的反抗,也就是說, 「藝術就是反抗」(art was opposition) (註3)。

但是,幻想總是被人們歸之於烏托邦,這是因為人們總是把幻想視為過去歷史或未來憧憬。實際上,如果「現實」就是壓抑的總體化形式,那麼幻想就是對一 切壓抑形式的「大拒絕」。馬庫塞指出:「『大拒絕』是對剩餘壓抑的反抗,是為了自由的最終形式-『無憂無慮的生活』而進行的鬥爭。但這種思想只有在藝術語 言中才能不受懲罰地獲得系統的闡釋。而在現實色彩沉重的政治理論和當代哲學中,它通常被貶低成烏托邦」(註4)。但實際上,幻想正是拒絕遺忘,拒絕放棄一 切可能被實現的真實性。當人們認識到幻想是對依據統治邏輯而建立之統治制度和秩序生活的永恆反抗,就會懂得站在人性本質的高級階段-而不是文明發展的成熟 階段-將幻想理解為「對抗性實在」(the antagonistic reality),並通過壓抑的廢除來實現非壓抑的自由。(待續)

註1:Herbert Marcuse, Eros and Civilization: A Phiosoophical Inquiry into Freud, Boston: Beacon Press, 1966, p. 11
註2:Herbert Marcuse, Eros and Civilization: A Phiosoophical Inquiry into Freud, p. 144
註3:Herbert Marcuse, Eros and Civilization: A Phiosoophical Inquiry into Freud, p. 155
註4:Herbert Marcuse, Eros and Civilization: A Phiosoophical Inquiry into Freud, pp.149-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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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空再來寫之前唸過有關這類哲學書的心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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