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30日 星期五

[文學] 月蝕 - 張惠菁

Source:【1999-10-21/聯合報/37版/】



你們為什麼啼哭呢?我既失去了時間,

也失去了空間。為什麼向著那失落的地名
哭泣?這一切我不明瞭。一縷倖存的水草
在我手邊飄搖......



嗅覺,在很深的夜裡醒來,聞見薰衣草的氣味。

床頭玻璃瓶裡的乾燥薰衣草。那禁錮在瓶中的細長花朵,是來自北海道的藍色穀粒。薰衣草的香氣也是藍色的。藍色的色塊進入我的肺。那裡沒有辨識顏色的感官。然而我仍感覺我的胸腔,從裡而外地,整個給那氣味染藍了。

那時天空裡,月亮已蝕去了一半。

你不在我身邊。這念頭隨著嗅覺醒轉。你不在這屋子裡。我的靈魂醒覺了一半。一半放著光,一半,懨懨如冰涼的礦石。



做了夢。夢見我在山城上方,山城盛放了巨大的曼陀羅花。我在空中一面飛行,一面自語。言說過去。言說現在。言說未來。

夢是靈魂的補綴,倘若我相信佛洛伊德。而我相信我是迷了路,於睡眠裡走進隱喻的森林。在這迷途裡我遭遇一個自己。一場歧路裡的重逢。

鄰居當中的一戶人家,噠噠響起馬達聲,一會又停了。寂靜被撕破,而後復還。失去了時間知覺的暗夜。時針從錶面掉落,落在地上,指著讀不見刻度的空間。

佛在遠處說法。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弟子終要簌簌抄經。如是我聞。將佛法當成一則耳傳的流言。


近處則是一隻蚊子衰弱地鳴叫,想將牠的口器伸入我的身體。我抬不起手臂,只得任牠需索我的血汁。讓一個被造之物需索也是幸福罷。如佛陀割截身體,餵養野鷹。

我有暉染的幻覺。或許是因為蚊子口器上,分泌了造物者贈與的麻藥。皮膚上的痠癢,逐漸溶進夜間迷離的倦怠。



樹上開了花。每一朵花都是一張憂愁的鬼面。鬼面嘆息,嘆息著散出了花粉。花粉,是交媾的工具。花粉脫離了雄蕊,沾觸雌蕊,令她震顫且受孕。每一朵花都是一張憂愁的鬼面。這疏遠憂鬱的交媾,令每一張鬼面悲傷。

我們是否也放散花粉?我們每一個人。從我們身上脫落的,毛髮,指甲。從我們身上流出的,眼淚,唾沫,經血。

言語,思想,表情,神態。

我們每一個人。向外放散著長長短短的波段。波段匯集成流,成湧動的潮水。思慮的潮水,想望的潮水,言說與沉默的潮水。

盆地敝開耳洞傾聽,波浪遠遠近近地掩來。如月光引來的潮汐,在盆底滿溢著回聲。



而在這一切之外是光。某種向外放散的。品質。

當月球與地球的陰影交疊,我們在地球上行走的人們,看見自己的影子蝕去了月亮。我們的影子如此巨大,以至於我們誤以為,自己果真就那樣巨大。仰望天空裡,一場影子戲。

一場影子戲。地球意圖隔開晝與夜,阻止黑夜的月亮,反照白晝的太陽。地球頑固地在日與夜之間移動。今夜的月,豈可向明日的太陽借光。

然而日與月不受地球的時間拘束。日與月被某些更高的法則拘束,我們不知那是什麼。

我們只知道月的光亮裡有某種瘋狂的本質。

那青白色的月痕,並非出於自體的光明,而是如一柄舞動著的劍,時時以角度的偏斜照出冷光。光線來自挪借,身無分文者的冒險走索。

我反照你存在的光亮。如月輪反照太陽。那些光穿越了宇宙永恆的闇黑,卻仍奇妙地保存著光亮的本質,並為一團礦物所承受。那是不可思議的。那是美好的,如同靈魂裡的詩與慈善。那也是危險的,巨大的黑暗伺伏在旁,隨時躍出咬斷光之咽喉。

我身受你的溫暖、你的燒灼,隔著遙遠的宇宙。並且因此你擾動我,以一束放散的光。

但這一切當中,有種瘋狂的本質。



而地球終於倨傲地擋去了太陽光。從角落開始,一點一點蝕去了月亮。月球青白的肌理,失去了光便逐漸壞死。

這是瘋狂的。黑色的月引來潮汐。我聞見四周有水生生物的腥臊。

洪水來了,洪水來了。洪水就要淹漫整個盆地,弭去丘陵與平地的差異。曾經目見的,這盆地裡的一切,都將浸泡在水底。溯溪的魚群,將要失去牠們孜孜逆游的溪道。

水的浮力,托起一件白色的衣袍;一株植根不深的非洲堇;一輛疾行的夜間公車,滿載紫紅色的鬼魂。

潮水來到我的床邊,初始溫柔舔舐我。我於是在它的愛撫之前安靜,它於是漂走了我的眠床。

有聲音對我說:你是美好的。然後一隻蒼白的鯊魚,便過來啃咬我的頭顱骨。

在這一汪月色的癲狂裡。

月又召走了潮水,水族遁走,我的擺盪的床,獲致傾斜的安穩。

油桐樹開了白花。直立行走的多足之獸,在樹下梭巡,身上還帶著鰭鱗的證據。花遽落時,追想起與洪水一同消失的亞特蘭提斯,便都哭了。

你們為什麼啼哭呢?我既失去了時間,也失去了空間。為什麼向著那失落的地名哭泣?這一切我不明瞭。一縷倖存的水草在我手邊飄搖。我們在地球表面裸身面向虛空而睡。而宇宙的闇黑既是赤裸地洞開,又是無可突破的圍籬。



這夜如此之靜。一切都在。一切都缺席。

關於缺席。我已排演了太多次。我們誰不是呢?在街角與一個人道別,看見一個人走出視野外。那時的那個人便從此永遠缺席了。再相遇時是不同時間不同空間裡的另外一個人。

因此是荒涼的。從我向外丈量,同四方等距,瞭看這圓形的荒墟。荒墟裡沉澱著薰衣草藍色的香氣。

你終於永遠地離開了我。

我在沉黑的夜裡醒來。我的靈魂一半清醒,一半昏沉,做起了夢。夢裡我為自己補綴,現實裡失落的形象。一個懨懨的夢境,閃著礦石冷淡的光澤。

那時在天空裡,月亮也已蝕去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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