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1月11日 星期日

[文藝]此情可待成追憶 只是當時已惘然/李歐梵

──重讀張愛玲的〈色,戒〉原稿

文學和電影不應是主僕關係

文學和電影的關係究竟如何?文學名著被搬上銀幕之後,引起的爭論更多,李安改編的張
愛玲小說〈色,戒〉即是一例。此片我連看三遍,打破近年來個人的紀錄;小說至少也讀
了三四遍以上。在多次觀影和閱讀的過程中,我似乎有所領悟:也許,從一個讀者和觀者
的立場看來,文學和電影的關係不應說是主僕的關係,而是對稱和互動的,二者好像不停
地在我腦海中對話。

這一個觀點,可能有不少文學評論家反對。我也嗜好文學,更是一個「張迷」,但也是一
個電影愛好者,在這二者之間,有時很難取捨。為了李安的《色,戒》,我一連寫了數篇
文章,仍覺意猶未盡。最近在坊間買到剛出版的《色,戒》「限量特別版」(台北:皇冠
)和英文版的Lust / Caution:The Story, The Screenplay, and The Making of the
Film(New York:Pangheon Books),讀後不禁再度走火入魔,寫成此文,下不為例。

這兩本書皆是影片的「副產品」,但也為「張迷」和影迷提供一些新的資料,最珍貴的莫
過於中文「限量版」中收錄的〈色,戒〉原始手稿和〈羊毛出在羊身上──談「色,戒」
〉的自辯文章。手稿問世,引起的問題更多:這篇手稿是否「原始」(所謂ur-text)?
誰知道張愛玲事前修改了多少次?出版後的〈色,戒〉較手稿多了七百多字的篇幅,在其
他細節上也有少許更動,例如鑽戒的大小(從四克拉變成六克拉)等。到底我們應該以何
種版本為憑?文學中的「新批評」理論往往以「文本」的結構完整性為出發點,那麼哪一
個版本更「完整」?近年來的「文化研究」理論當然打破了一切文本的限制,但還是有點
「政治正確」,往往把先入為主的觀念強加在文本之中。李安的長年合作者夏慕斯(
James Schamus)──也是哥倫比亞大學的教授──就在英文版的序言中開宗明義大談片
中女主角王佳芝的「主體性」:「當她取得另一個角色的身分時就變成了自己」,甚至連
張愛玲的寫作也成了一種「表演」,但「表演」(act)又和「演藝」(perform)的意義
不同,又引了拉康派哲學家齊澤克(Zizek)的學術理論,未免把這兩位女人都變成了「
主體性」高漲的「婦解」人物。

〈色,戒〉敘事技巧複雜,有意識流效果

對我而言,此類理論性的詮釋並不足以令人信服,因為夏慕斯完全不顧及中國文化和歷史
的「語境」(context)問題。然而,話說回來,有些華人評論家又未免太過注重歷史背
景了,甚至對號入座,把小說和銀幕上的人物視為歷史的真實人物。

李安當然細讀過張愛玲的文本,說不定也看過這個手稿,片中不少對白也直接引自原著。
(兩位編劇者是夏慕斯和王蕙玲,中英文劇本的關係可能也是對等的,而不見得是中文為
主、英文為副,但至今我尚未讀到中文劇本)。全片在整體上是否忠於原著──再現了原
來文本的意旨和風格?我想一般「張迷」和文學評論家一定會問這個問題;答案也猜得出
來:片子拍得雖然不錯(也有人說不好),但還是比不上原著精采。我不禁要問:有多少
影片拍得比文學原著更好?

張愛玲的作品內容當然更複雜。〈色,戒〉的寫作風格和她早期的作品(如《傾城之戀》
)有顯著的不同,晦澀多了,敘事技巧上也煞費功夫。我認為在這篇小說中,張所慣用的
敘事口氣──特別是敘事者在台前幕後的評論──已經壓縮到最低,而「自由間接式」(
free indirect style)的敘事方法則用得很多。後者當然是理論名詞,大意是說:在敘
事的過程中往往主詞缺席或變位,「我」的指涉不明,說話或思緒也不用引號,從客觀到
主觀,產生了一種類似「意識流」的效果。且舉一兩個簡單的例子:

故事一開始的麻將牌局,四個太太誰在說話?從誰的觀點看都不太明朗,一般讀者初看時
更搞不清楚誰是易太太、馬太太、廖太太和麥太。故事似乎以客觀的全知觀點進行;王佳
芝扮的「麥太」雖然一開場就是主角,但她的觀點和想法直到第四頁才出現:「牌桌上的
確是戒指展覽會,佳芝想。……早知不戴了,叫人見笑──正都看不得她。」這一段全是
佳芝想的,不是敘事者(隱在文本「幕後」)的口吻,但第二句省掉了「她」字,接著兩
位太太互相取笑之後,出現了下面這句話:「她們取笑湊趣也要留神」——誰要留神?應
該是王佳芝,但句中沒有主詞。後來又有一段:「是馬太太話裡有話,還是她神經過敏?
佳芝心裡想。看他笑嘻嘻的神氣,也甚至於馬太太這話還帶點討好的意味,知道他想人知
道,恨不得要人家笑他兩句。也難說,再深沉的人,有時候也會得意忘形起來。」

這段話讀來就有點麻煩了:先是佳芝主觀地在想,後來又「看」──但到底是誰在看他?
王佳芝?(應該是),馬太太?(可能也有一點吧),後來到了「也難說」就更有言外之
意了。

這就是張愛玲敘事技巧的晦澀之處,拍成電影就更不簡單了。英文書的「拍攝札記」中就
提到:這場麻將戲,至少拍了數十個鏡頭,分別從眼睛、坐姿和麻將桌三個角度拍,甚至
從角色背後拍的鏡頭也不少,最後連那位場記和錄音師也搞不清到底梁朝偉「有多少隻肩
膀」!這就是電影和文學不同之處,靈活多了,然而也更難掌握得住敘事的語氣,因為近
年來的電影往往不用旁白,即使用也不能太多。

不認為〈色,戒〉是張愛玲最好的作品

張愛玲寫〈色,戒〉修改多次,從1950年初開始寫,一直到1977年才正式發表,原因何在
?是因為主題──描寫日據時代汪政府的一群「漢奸」──不正確,怕引起爭議?或是這
個真實的故事本身太精采了,所以一定要寫好?我持第二種觀點。然而,改來改去,是否
一稿比一稿更好?最後發表的「終極篇」是否真正登峰造極?這就要看讀者和詮釋者作何
看法了。我個人並不認為這是她最好的作品。

我喜歡看偵探小說,所以禁不住也作了一次「文本偵探」,用的不是什麼艱深理論,而是
純從個人的寫作經驗和對古典音樂的興趣得來的靈感。古典音樂中也大有「版本」之學:
貝多芬交響樂的原稿中指定的演奏速度是否應該遵守?後來抄譜的人有無錯誤?布魯克納
(Bruckner)的交響樂更麻煩:這位作曲家老是改來改去,沒有「定稿」,後來的指揮家
必須選擇兩種編輯後的版本,當然還有人不相信,要到維也納去找原稿來看。舒曼的交響
曲在配器(orchestration)上頗有不足之處,於是後來的指揮家——從馬勒到塞爾(
George Szell)都在原譜上加油加醋,以增強效果。更有一位法國作曲家拉威爾乾脆把俄
國作曲家穆索斯基《展覽會之畫》的原譜重新配器改編,變成了目前最經常演奏的版本,
然而也有指揮家要返璞歸真,回到穆氏原譜,認為更有原始的俄羅斯風味。

李安從加添文本中 找到由色到情的關鍵處

我認為李安改編後的《色,戒》比較接近拉威爾改譜老穆或馬勒改譜舒曼的例子,而張愛
玲之數度改寫,似乎也頗有布魯克納之風,但她不可能像老布一樣毫無自信心。(這個比
玲之數度改寫,似乎也頗有布魯克納之風,但她不可能像老布一樣毫無自信心。(這個比
喻不盡恰當,因為張愛玲不喜歡交響樂。)拍成電影之後的《色,戒》,非但在情節本身
加上不少「作料」和「配器」(特別是香港的那一段,我反而覺得不太成功),而且在緊
要關頭加強了戲劇張力。據李安說:電影勢必如此,否則會失去觀眾。然而我並不認為他
添加的三場床戲是譁眾取寵。

如果李安和他的兩位編劇家也要講究「版本」的話,我認為最重要的「戲劇張力」的根據
,就是張愛玲最後加上的七百多字,也就是故事發展到最後,王佳芝在珠寶店中的思潮。
正如此版編者所言:當佳芝說到「現在都是條子,連定錢都不要」和易先生回話後,作者
增添了七百多字的篇幅,「來描述王佳芝緊張的心境與複雜轉折;或者是王佳芝臆測劇團
等人將如何在珠寶店圍堵易先生、鑽戒的克拉大小等等」。張愛玲自己在《惘然記》的自
序中也曾提及:「『相見歡』與『色,戒』發表後又還添改多處」,發表以後如何添改?
是否發表在《中國時報》的版本和皇冠的《惘然記》中版本有何差異?有待高明人士仔細
考證!

這段增添的敘述,值得細讀,顯然是從王佳芝的主觀回憶和觀點出發,但又不盡如此。文
中先有兩句諺語:「到男人心裡去的路通到胃」、「到女人心裡的路通過陰道」。後者顯
然出自那位老骨董文人辜鴻銘,因為文中提到他有名的男人是茶壺、女人是茶杯的理論。
為什麼要引用辜鴻銘?我個人覺得這是敗筆,但也有論者不同意,認為這恰好把小說中的
女性性慾點了出來。是畫龍點睛還是畫蛇添足?當然也會有女性主義的理論家將這句看來
對女人不敬的諺語改果為因,視之為一種女性主體「陰道獨白」(最近有一劇名叫Vagina
Monologues)的表現。不論觀點如何,李 w顯然在這段加添的文本中找到了由色到情、
由慾生愛的關鍵之處,甚至把全片的重心放在王佳芝一人身上。

「那,難道她有點愛上了老易?她不信,但是也無法斬釘截鐵的說不是……」於是她開始
回顧自己的過去和因老易而生的慾情,直到加添的最後一段,出現了類似《傾城之戀》的
字句:「只有現在,緊張得拉長到永恆的這一剎那間,這室內小陽台上一燈熒照,映襯著
樓下門窗上一片白色天空……只有更覺是他們倆在燈下單獨相對,又密切又拘束,還從來
沒有過。但是就連此刻她也再不會想到她愛不愛他,而是──」

這一段添加的話,意象頗為浪漫,氣氛甚濃,也是此片的精華所在。但在原稿中都付諸闕
如。相比之下,原手稿末尾的口氣世故,也更憤世(cynical),而且大多出自易先生的
腦海;換言之,如果沒有加上這七百多字,小說最後的「發言權」幾乎為易先生所霸占,
處處為他自己「男人無毒不丈夫」作解說,於是她也完全成了他的獵物和犧牲品。

不錯,李安是一個溫情主義者,在片中也注入不少戲劇性的溫情,似乎與張愛玲的世故風
格不合。然而我依然認為:添加了這一段以後,她多少也情不自禁地為小說中的「小女子
」王佳芝「求」得一點溫馨和同情,即使這一切都出自她的主觀幻想。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這句張愛玲的題辭,也恰是我看完《色,戒》
影片後的感覺。

【2007/11/11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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