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13日 星期四

[文學] 傾注生命的集大成之作/郝譽翔

《開卷周報》 郝譽翔(作家,東華大學中文系教授)  (20081110)

書名:西夏旅館(上、下)
作者:駱以軍著
出版:印刻出版公司
定價:3640元 (?)
類別:小說

  《西夏旅館》是駱以軍集大成之作。在這本厚重的小說中,駱以軍並沒有嘗試另闢蹊徑,而是回過頭去總結自己,蒐羅其中的題材譬如:妻子、父親、外省族裔、情慾、電玩、新聞、八卦、A片到網路等等,以及去故事化的拼貼寫法,皆早已一再地出現於他過去的小說之中,相信熟悉駱以軍的讀者,對此並不會感到陌生。

不過,這一次駱以軍卻是傾注全身之力,再度將這些看似零碎的素材融冶於一爐,透過小說家奔騰恢弘的想像力,建構起一座虛擬的「由許多座流動旅館拼疊成的旅館」,以及「一支不存在的滅絕民族」的史詩。其實,這座旅館也可說是脫胎自早年〈降生十二星座〉中便已經出現的迷宮,只是它的體制更加宏偉繁複了,細節更加盤根錯結相互纏繞,而人物及其氛圍也更加鬼魅妖嬈。但也正因為如此,駱以軍的優點便在這一部他自稱是「偽託於騙術之上的幻妄之書」,獲得了最淋漓盡致的發揚,尤其是作者驅遣文字的功力,業已錘鍊至爐火純青,令人炫目駭然不已。換言之,《西夏旅館》不僅是駱以軍個人寫作生涯的顛峰,更恐怕是白話文學有史以來,最能夠以文字渲染詭譎情境、發揮流麗異色想像的作品。

雖然駱以軍自承在寫作期間,屢被憂鬱症所苦,但事實上,他卻是一個最為清醒自覺的創作者,很清楚知道自己創作的長項與弱處。故他在《西夏旅館》中不斷地為小說所採取的寫作策略,強化立足之點,譬如「經驗匱乏」以致於沒有「故事」可言,原本是小說家最大的致命傷和困境,但在此,駱以軍卻把它轉化成了一種書寫上的優勢,更要向上推溯到朱天心《我記得》和《想我眷村的兄弟們》,表明前有所承。他點出:因為外省族裔的流離失根,故「我們沒有一個可供這些蒲公英籽般四面八方飄散的後代們按圖索驥以想像自己族群面貌的故事」,而「最大的悲慟即無法把經驗、懺情、把造成我族陷入萬劫不復、非人之境的緣由,囊封於一個故事裡」。如此一來,小說中所大量填塞的喃喃自語天馬行空,無始無終的破碎支離情節,皆成為一種獨特的書寫美學──外省族裔的流離失根,認同被連根拔起與邊緣化,所導致的失語譠妄「口齒不清的講述」,而展現出來的內向殘缺之美。

正因為「經驗匱乏」,故事不可能完整,所以人物也都是被凍結在某一時光片刻,蒼白瘖啞滿身創傷,如同鬼魅之影般在字裡行間惶惶遊蕩。若是我們認同上述此一理路,則駱以軍不啻為外省世代的最佳見證者,也是從白先勇《台北人》、朱天文《荒人手記》、朱天心《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到張大春《聆聽父親》等一路下來的集大成者。他以磅礡之姿總結前人,並且更細膩深邃地勾勒出此一脈「遺民書寫」永劫回歸的哀傷。

駱以軍一再以「西夏」、「脫漢入胡」來比喻外省族裔,也不禁令人想起了朱天文的「巫」,都已漸由「人」轉為「非人」的狀態,故《西夏旅館》中人物多是近乎魔般的「茹毛飲血,半人半獸」。而其中最為驚悚的,莫過於弒妻亂倫情節,從圖尼克、南迴搞軌案李雙全、萬華皮條客高德勝、到西夏李元昊一族的荒淫嗜血,駱以軍串連起一則又一則「大屠殺、近親相姦、背叛、猜疑」的故事,從小說主角到新聞事件到歷史,甚至是經典如沙特、西蒙波娃和唐傳奇〈杜子春〉等等。這彷彿是魯迅〈狂人日記〉中所言,翻開古書一看,皆是「吃人」二字;而駱以軍則是打開媒體報章史書一看,無不是歪歪斜斜地寫滿了「淫(弒)人妻女」。駱以軍將此歸結為外省族裔的「脫漢入胡」狀態,但這兩者的連結又是否真能成立呢?值得深思。

《西夏旅館》是一部駱以軍以自我生命寫成之書,不管是他個人生活之內在外在,均歷歷可見,也最能展現他看待周遭世界的方式。無庸置疑,駱以軍的寫作技巧已臻出神入化,而唯一留給讀者可以去各自印證的,則是小說家的史觀乃至世界觀所開啟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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