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8月19日 星期日

[文學]三少四壯集--影印機‧李明璁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2007.8.11

1936年初春,班雅明從巴黎寄了一篇題為《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的論文和一封信,給法蘭克福學派的要角阿多諾。信裡流露出罕見的興奮和積極之情,因為他知道,自己寫出了充滿預言力道的革命性論述。兩年後,在紐約有一位名叫卡爾森(C. Carlson)的律師,因為厭倦每天反覆以人工油印方式複製文件,於是在自家廚房進行實驗,發明出了影印機。

這兩個歷史事件,沒有任何實質關聯,儘管它們不約而同標示了文明進展的里程碑。班雅明在1940年抑鬱自殺時,卡爾森所發明的影印技術,還乏人問津。所謂的「機械複製年代」,當世界正捲入一場前所未見的戰爭風暴時,似乎是個過於早產的命題。是殺戮、消滅與佔領(及其反抗),型塑當時的社會氛圍;至於複製、繁衍、再生和分享,都是次要思維。

直到1959年(整整晚了二十多年),全世界第一部辦公室影印機才上市。這台機器,透過曝光、顯像、定像和感熱印出的快速程序,能無止盡地繁殖一模一樣的文字和影像。只要提供一,它就能衍生出擬似一的二或三或四、甚至一千一萬。精確地說,影印機所創造的唯一事物就是複製;而唯一毀滅的,就是它所複製事物的原真性(authenticity)。

人們愛影印機,因為它表徵了複製技術的全面普羅化。麥克魯漢歡呼「只要有影印機,人人都可作出版家」,雖誇張但有其道理。在過去,「複製」是少數專業工作者才能擁有的技術能力(如教士的手抄謄寫,或印刷工作坊的人物力投入)。而影印機卻賦權任何人,不經特殊訓練,也不需在特定工廠,只要按鍵就能立刻輕鬆拷貝。

大量複製,作為「創新發明」的同位語,也是現代性的特徵及慾望,班雅明早已點出,只可惜他來不及經歷。半個世紀以降,不只文字和圖像被影印、音樂被拷貝,即便連商業手段和國家政略、乃至食衣住行育樂等日常活動,都跨時空地交叉複製。在複製夢想的系譜中,雙卡帶錄音機可算是影印機的近親,而其後代則是光碟燒錄機、甚至是生物基因工程。

然而,人們愛影印機的理由卻也使人們恨它。科技史學家說,不只是需求帶動了發明,發明其實更創造需求。我們的世界原本不需要這麼多複製品,但或許因為有了影印機,大家莫名其妙焦慮起來,並盡可能要滿足「不得不多拷貝個幾份」的奇怪想法。說穿了,就像洗衣機的誕生並未減少主婦投入洗衣勞動的負擔;影印機其實只是讓官僚系統更加的龐雜延展而無效率。

於此浮現了尼采「永劫回歸」的命題:卡爾森發明影印機是為了解決他每日反覆單調的複印工作,但影印機的普及卻造致世上更多人陷入同樣的無趣地獄。影印機總是委身在狹窄空間的一角,因碳粉感熱而產生的臭氧和極為冰冷的掃瞄聲光,隱含著某種奄奄一息的死亡氣味。弔詭的是,這氣味是從如此具有超強繁殖能力的機器中溢散出來。

因為影印機無所不在地生產著「複製」,以致於「原來」的死去變得理所當然、不足掛齒。在不停歇的滾輪下,卡紙於是成了某種徵兆,彷彿一個秩序的突然斷裂。卡紙阻礙了複製慾望的流暢性,卻也提醒著我們:或許花幾秒鐘想想,不拷貝的另類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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