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4月18日 星期三

[分享] 髒話

<轉自PTT2 AAAAAAAA版>
「語言是我們的希望」系列二


讓每張嘴成為垃圾場 文/ 南方朔

當代女性主義主要思想家蘇珊‧桑塔(Susan Sontag)說過:「語言乃是性別歧視最堅強而頑固的堡壘,它粗暴地讓反女性者高高的坐於廟堂之上。」

語言乃是一種權力,人們在廣泛的語言使用中,除了表述自己外,也同時藉著語言的區隔、歸類、排除,而將歧視與偏見建構出一個系統。這就是「語言的暴力系統」。而至今為止,由於雄性權力始終獨占著語言的使用,辱罵女性的髒話也就層出不窮,而女性回罵,除了「沙豬」這個概念性的語詞外,其他髒話極其稀少。寫《魯賓遜漂流記》的狄福(Daniel Defoe)在十七世紀時說道:「講髒話在女人中尚未成為一種模式,諸如『天殺的』這樣的字眼也不會從女性舌頭上跑出來,它乃是男性的邪惡,婦女尚未到此境界。」

而這種情況到了十八世紀亦然。當時的大作家史威夫特(J. Swift)在一七三八年也說道:「有司法界的朋友告訴我,他們知道一些女人講髒話罵人的事情,而我要坦白地說,他們所說的確實讓我大吃一驚。因為在我的經驗裡,我從未在熟悉的女性裡看到過這種事情,至少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裡。」而縱使到了二十世紀後期,女性主義抬頭,這種髒話傳統亦未改變。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在一九七九年的訪談錄裡說道:「語言承襲自雄性社會,它包含了許多雄性的偏見。女性只要去偷用他們的工具就可以了,沒有必要去打破它,或先驗的想要去創造一種完全不同的髒話系統。」女人祇能而且祇有去竊取男人的髒話,最關鍵的原因,或許乃在於女人還沒有足夠的權力去掌控並發展女性的髒話,也可能女性不認為有必要去建造另一種女性的髒話體系。但縱使女性有意藉著講髒話來反擊男性的髒話,但當女人講出髒話時,仍會遭到異樣的眼神或指責。

因此,今天人們所用的髒話,都是雄性語言暴力的一部分。從文明的早期開始,由於人們相信語言具有魔力,講髒話來詛咒別人即告出現。除了詛咒和侵犯他人的髒話外,古代社會由於普遍都有禁忌的存在,圍繞著禁忌而展開的髒話也同樣逐漸形成。詛咒和禁忌乃是髒話的兩個源頭,而這兩者又經常合而為一。詛咒式的髒話如「天殺的」,乃是人們承續了過去的神祕信仰,認為講了這樣的髒話,「天」就真的會把對方「殺」掉。而禁忌式的髒話,則是要藉著語言上的侵犯,替對方戴上一頂敗德的帽子,例如「婊子養的」(Son of Bitch)、「妓女」(Whore)等皆屬之。禁忌式的髒話,它的目的乃是在於羞辱,藉以形成一種「我優你劣」的支配秩序,所有的髒話都以宗教、族群、職業、性別等為主軸。在「性別髒話」裡我們可以說:「男子藉著對女人的髒話而占領著權力,而女性則在髒話的侵犯裡臣服。」

人類的髒話本身就有一本長長的歷史。有關褻神的、淫猥的、侵犯的髒話始終未曾間斷。到了近代,其他與宗教和政治等有關的髒話已逐漸地減少或被轉移掉,性別髒話幾乎已成了髒話的最後橋頭堡,而這可能和女性權力意識與社會地位的逐漸提高有關──當女人的存在已威脅到某些男人,那些自認受到威脅的,就會格外地使用髒話來展開侮辱與攻擊。綜合而言,以英語為例,這些性別髒話計有:

── 以女性身體的非法化為主的,如 Cunt、Twat、Tit、Fanny、Merkin、Prat、Punk等。這些髒話所指的都是女性的下體部位。

──將女性比喻為雌性動物的,如「母豬」(Sow)、「母牛」(Cow)之類。

── 將敗德的標籤貼在女性頭上,例如「娼妓」就是一大類。如Whore、Harlot、Strumpet、Bawd、Drab、Trull、Bitch、Bimbo…等。

── 使用莫須有的形容詞來辱罵女性,如「淫蕩」(Wanton)、「不貞」(Unchaste)、「下賤」(Filth)…等。

──直接的侵犯式咒罵語如Funk、Prick等。

髒話乃是「語言之癌」,也是語言世界裡的垃圾。它使得人們藉著語言而溝通的可能性降低,甚至造成溝通的切斷。在髒話橫行無忌的社會,咒罵別人的髒話講多了,語言甚至會落實成行動,而變成真正的暴力。也正因此,無論古今中外,遂都將侵犯式的髒話視為一種垃圾或罪過。在古代中國,我們藉著士大夫價值體系的建立,而將「惡言」視為沒有品格。而在西方亦然。以英國為例,講髒話除了倫理上不容許外,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它甚至以法律方式來規範。西元九○○年的《艾爾菲法》(Law of Alfred)即首度明訂不可以說出褻神的髒話。英王亨利一世(1068-1135)時甚至明訂公爵講髒話罰四十先令,伯爵二十先令,子爵十先令,自耕農三先令四便士,而僮僕下人則每說一次髒話即挨一皮鞭。而處罰最重的,乃是法蘭西在聖路易士的時代(1214-1270)。他頒布法令,規定「凡公開講髒話的,即應在臉上以熱鐵烙印,使他學到教訓」。

在西方,對於髒話更有自覺,乃是開始於文藝復興時代。當時的識字階級對人的價值已有了察覺,並對過去那種苟存的生活方式有所不滿。因此,遂對行為上的「骯髒」和語言上的「骯髒」開始反省。例如,直到文藝復興時代,歐洲人無論王族或平民,都仍然用手抓食物,殘羹碎骨則往桌下丟,而貓狗則在桌下爭食吵鬧,至於油膩的雙手則隨便地往衣服上抹。由於體會到這種行為實在「礙眼」──即讓眼睛覺得看到「髒」,遂有了刀叉與餐巾制度的發明。因此,古代所謂的「髒」,其實與後來衛生觀念裡的「髒」並無關係,以前的「髒」指的是感覺上的自在清爽。這種對「髒」的感覺,也反映到了對語言的態度上,下流的、褻瀆的或侵犯的髒話,都會受到指責甚或處罰。在伊莉莎白一世(1533-1603)的時代,有位爵士希德尼(Charles Sedley)即因說了髒話而被罰五百鎊,在那個時代這是不可思議的天價。

在近代文明史上,髒話最氾濫的可能是法國大革命後的巴黎。法國大革命造成階級大翻身,下層翻成了上層,而上層則倒轉為下層,於是鄉野粗鄙的語言和行為遂剎那之間都獲得了正當性。穆希爾(Louis Sebostien Mercier)如此寫過一七八一到一七八八年間的巴黎


──「縱使最簡單的市集或店舖,人們都有本領為了任何不相干的事情而講成一堆。即使最小額的買賣,也要費掉一堆口水。為了幾分錢的殺價,大家都要把肺吵到疲累不堪。室內無休無止的說話還不夠,連走道、路邊等也都要繼續。咖啡餐館裡的噪音、咆哮、爭嚷乃是巴黎人所熟悉的。咖啡餐館每個位子都有一堆人在那裡吵鬧。如果只有一個人,他會拉著跑堂小廝、老闆娘或出納大聲講話,如果這些人忙得不理他,他就會大聲嚷嚷,看是否能引起別人注意聽他講話。車夫、送貨員等在這裡大聲叫罵、講髒話,最後相互咒罵並大打出手,打了又罵,罵了又打。而在渡船上,則永遠是大家在此咆哮,甚至水手們都聽不到彼此的划船口令,如果兩艘渡輪擦身而過,則兩艘船上的人都隔空對罵。」

法國大革命之後的巴黎,粗鄙的髒話盛行,暴力也脫離了語言而成為新的現實。

罵人的髒話盛行,使得那時候莫須有的隨便侮辱人也司空見慣。法國大革命的苦果是,隨著語言暴力的增加和社會暴力的擴大,最後社會倒退、君主復辟,最後是公安部門介入髒話事務--凡以髒話侮辱別人尊嚴的,在被檢舉而有見證人的情況下,都將被捕入獄。警察公安大規模介入平民的語言,這乃是人類歷史上的第一次,後來各式各樣的檢查制度,可以說以此為濫觴。

在十八世紀,乃是西方髒話盛行的時代,社會的變化加速,使得侵犯式的髒話被推波助瀾般的擴大,這使得「榮譽管理」(Reputation Management)的概念出現。不但社會應管制髒話,每個人也應當管理自己的說髒話,勿侵犯他人的尊嚴。在一八二一年時,英國散文大家及知識分子領袖哈茲立特(William Hozlitt, 1778-1830)對當時侵犯性的髒話盛行,至為不滿,因而說道:「今天的英國,已成了嘴巴骯髒惡毒的國家。」但過了一百年,英國另一位文論家格雷夫斯(Robert R. Graves)卻於一九三六年說道:「今天的英國,惡毒的髒話已很少了。」

那麼,這一百年到底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呢?主要的乃是依靠著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的教化,它以人品和格調等為教化之目標,藉以形成新的文明規矩。由許多記載可以知道,那個時代的歐洲中產階級家庭,如果兒童口出惡言髒話,父母多半都會要求他去洗嘴巴以資懲罰。祇有骯髒的嘴才會講出骯髒的話,將「骯髒」的概念抽象化,從而導入「潔淨」的概念,其實乃是文明進步的一個主軸──人應當有一種自我期許,那就是不能讓自己的嘴巴變成思想的垃圾場!

整個十九世紀,乃是人們藉著清理「骯髒」而重塑文明的時代,那個時代當然有「檢查制度」,對各種褻瀆的語言思想加以限制,但就整體結果而言,它終究瑕不掩瑜。由於時代對「髒話」有著限制,許多「髒話」也都被迫或自動地產生一種「掩飾機制」(Disguise Mechanism)──它是一種機制,藉著字和韻的變化,將一句「髒話」裡「骯髒」的部分沖淡或轉移掉,而後讓「髒話」變得不是那麼「骯髒」,甚至把「骯髒」抽離成一種中性的示意性符號。

這種「掩飾機制」,有如下的例證:

──例如一般的「髒話」裡,God damn you,將它簡化成Damn you之後,它的褻瀆特性即大大減低。

──例如有些「髒話」可以藉著字眼的轉移而沖淡,如shit變為shucks、shoot、sherber;Fuck變為eff、effing、froth、frig 等;Cunt變為Berkeley Hunt,Fuck變為Friariuck Cook變為Faucet等。

這種「掩飾機制」,在中文裡亦然。舉例而言,我們的侵犯性「髒話」裡,「操」字被香港人變為「靠」,即是典型的代表,當人們說「我靠」而非「我操」,其意義在程度上已有了極大的差別!

近代學者曾研究過各國的「髒話」,以英語國家為例,英國及英國中產移民社區,如美國東岸、南非等的髒話較少,美國的西部和邊疆地區,以及澳大利亞等,則髒話盛行,學者並認為這是一種「侵犯式國民性」。這當然是一種誤見──喜歡講髒話的國家或地區,並不意味它的人種或品質即比較低劣這是文明發展的過程,許多國家地區正處於低等階段,侵犯性的性別髒話即是低等階段的表徵。

因此,那個林姓民進黨立委咒罵陳文茜,像他那種出身的人,從小在髒話堆裡長大,現在髒話奪口而出,這其實並沒有什麼好奇怪的,真正讓人驚訝並失望的乃是:

──當他用髒話罵人,而後又斷了三顆牙齒,民進黨居然對這起髒話風波完全無動於衷;一個社會當政治的效忠與黨派意識已凌駕於文明的客觀標準,這個社會日益加速向下沉淪殆已注定。

──林姓立委摔斷三顆牙齒後,民進黨大老去醫院慰問者有之,而群眾居然還有人送金牌安慰。這樣的反應實在太滑稽了,而就在這種滑稽裡,我們所看到的則是台灣法西斯化的程度正在加深。如果有個民進黨女立委被其他黨辱罵,他們一定藉機廝鬧不休,它旗下的女性主義者也一定大作文章,說不定還會發動什麼群眾運動也說不定,而今被辱罵的是別人,而罵人者是同志,什麼是非公理統統都靠邊站,這點或許才是台灣真正的悲哀。「團體內效忠」(In-Group Loyalty)超過客觀的公理,這種社會的公理即告蕩然,這乃是今日台灣的寫照。一個社會不怕「骯髒」,而祇怕對「骯髒」失去了自覺,甚至在「政治效忠」下,連「骯髒」也都變成了正當。由林姓立委又被慰問,又被送金牌,我們已可預估到每個嘴巴都是垃圾堆的日子已不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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