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譎]要接近朋友，更要接近敵人。

轉錄自PTT2 fjumonkey版

要接近朋友，更要接近敵人

朱敬一（臺灣中央研究院經濟研究所特聘研究員，臺灣中央研究院院士。）

兩周前英特爾宣布將在中國大陸投資十二吋晶圓廠，且兩年後將用九十奈米技術生產。這個消息，讓不久前才勉強獲經濟部同意的台積電八吋廠處於極為不利的地位。此事也令我想起六年前的經發會：在該次會議中，台積電張忠謀先生首次提出晶圓大陸設廠的動議，經過五年的折騰，才以八吋規格通過。這五年多來，政府在顧慮什麼呢？據了解，就是「國家安全」。（笑話）

記得在二○○一年的經發會中，「兩岸組」曾經討論台灣與中國大陸通商、通航、通貨等議題。記得當時某些學者主張：「在『確保』台灣國家安全的前提下，同意開放通商通航」。這話說得正氣凜然─台商平常就已經被「賣台」、「無祖國」、「債留台灣」等紅帽子壓得喘不過氣來，又有誰敢冒大不諱，為了賺錢而犧牲「國家安全」呢？有些人私下甚至以三千多年前特洛依「木馬屠城記」的故事以為佐證，極力主張兩岸通航的危險；他們說：「萬一有架七四七飛機載了一師中共輕裝突擊隊降落台灣機場，怎麼辦？」。於是，通商通航有害國安、晶圓技術被老共偷學有害國安、到中國大陸大量投資當然更有害國安。在這樣的邏輯下，遂有百分之四十投資上限的規定。

無巧不巧，有一位做母親的同事，前一陣子也曾提出類似的論述。她向老公說：「你若能『確保』女兒的安全，我就同意她晚上十點以後回家」。但是她老公心想：只要台灣的犯罪率沒有降到零，街上當然就偶有犯罪，台灣也就沒有任何人能夠「確保」外頭的安全。依此邏輯，女兒晚上當然就該在家禁足。不只如此，台灣不僅晚間有危險，白天又怎麼可能確保安全？白天出門也可能遇上公車車禍、捷運出軌、醉漢潑酸、瘋婆揮刀等意外，父母親怎麼能夠拿子女的安全開玩笑呢？因此，女兒不只晚上該禁足，白天當然也該關禁閉。「確保」安全的前提居然得到全面禁足的結論，邏輯竟是這樣吊詭。

從經濟學的角度來看，想要「確保」安全，根本就是個錯誤的觀念。就學理而言，安全是有「價格」的；每當我們搭公車、坐飛機、乘電梯時，我們都在承擔車禍、墜機、電梯纜繩斷裂的危險。我們明明知道這種風險的代價，卻仍然願意去搭乘汽車、飛機，乃是因為搭乘交通工具有它的效益。風險與效益權衡之下，絕大多數人還是寧願面對風險，只因為效益大於風險成本。

再以女兒出門為例，雖然晚間出門小有風險，但是晚上兼家教、打工，還是能增加一些收入。若是因擔心危險就二十四小時足不出戶，那不是要活活餓死嗎？只要出門工作的效益大於晚間出門的風險成本，父母親即使關心子女的安全，也還是不會讓他們晚上關禁閉的。

同理，即使通商通航有若干安全的考量，也不表示因此就要把台灣封閉起來。在一個民主國家，經貿活動本來就是人民的自由；政府若是要限制這一類自由，必須要提出堅強的數據佐證才行。單單「國家安全」一頂大帽子，除了召喚非理性的基本教義派之外，實質的說服力並不大。

更重要的是，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國家安全其實有許多面向的考量。「木馬屠城」的風險只是三千多年前狹義的國家安全概念，即使從「武力」的角度來看，現代戰爭早已超越以往「木馬屠城」突擊隊式的風險；飛彈、封鎖、化武等等，都不需要實質的木馬做載具。在知識經濟時代，國家安全的思考尤其複雜，需要更進一步的認識與理解。從民國八十八年開始，國防部開始推動「國防役」，容許科技背景的研究生在實驗室或高科技公司，以研發活動的參與取代其軍事訓練與駐守的服役。「國防」顧名思義就是防衛國家安全；既然做實驗、做研究都可以算是「國
防」，可見在現代社會，國防的定義已經非常寬廣了。

以美國、蘇聯之間的鬥爭為例，雖然雙方也有北約國家前線的軍事對峙，但真正決定最後勝負的關鍵，卻是兩國的經濟力。即使在台灣，國防役的宣傳單位甚至也以研究生「降血糖、抗糖尿病」之類與狹義國防毫無干係的成果，去合理化這些服役者對廣義國家安全的貢獻。簡言之，在知識經濟時代，如果一項發明或專利能為台灣帶來重大經濟利益，則其貢獻也絕不亞於荷槍實彈地駐守前線。

既然如此，台灣該不該與中國大陸通商通航，從廣義「國家安全」的角度來看，也該做經濟面的評估。此外，這種評估必須要依據市場專業法則，而不是任憑掌權者或基本教義護法一己之主觀喜好而定。ＷＴＯ的緩衝期、東協加Ｎ等約定期程、美韓自由貿易區等，對台灣經貿環境有什麼衝擊？禁止通商通航，會不會使台灣企業紛紛下市？如果兩岸經貿關係冰凍，對台灣加入自由貿易區有何阻礙？如果台灣被排拒於自由貿易區外，對我們在產品加值鏈中的地位有何影響？這些影響換算成經濟果實，數額有多大？只強調狹義的國安，會不會使台灣經濟悶死？凡此種種，都是掌權者必須要向國人交代的數據，也才是評估通商通航開放真正關鍵的「國安」資訊。

在討論兩岸議題的時候，我總是想起「教父」電影中的一段對話。當時，老教父馬龍白蘭度剛過世，幼子艾爾帕西諾地位未立，周旋於眾多強權勢力之間，一方面虛與委蛇、一方面培養實力。此時，老教父生前教導艾爾帕西諾的一句話發揮了關鍵影響。他說：「Close to your friends, and closer to your enemies.」，譯成中文是「要接近朋友，更要接近敵人」。對於統派而言，中國大陸也許是朋友，當然該接近。對獨派而言，中國大陸部署了幾千枚飛彈，顯然是敵人，所以「更要接近」。對長於鬥爭的老教父而言，接近或不接近都只是手段，「生存」才是目的；爭取到生存權，才有真正的安全可言。經典的電影、簡單的對話，對於身處險境的台灣而言，卻是對「國家安全」四個字清晰的詮釋。